六
何正大之前从来不能想像,有一天自己会陷于如此不堪的境地,被年轻十几岁的同事当众暴打,而且他分明又抱着深仇大恨一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突然间自己会变得这么不堪?当一把手的日子是什么样子?既使张传红这样的人物,不也是手下吗?不也早请示,晚汇报吗?张传红虽然个性强,然而必定没有造反吧?他要是造反,他就不是张传红,也就不再是张经理了。自己请求辞职,总公司曾问自己继任人选,不也没有正面回答吗?当时只感到不胜烦劳,坚决一辞了之。想不到,总公司会委派一个队长,跃升过刘经理等副职,越级提到一把手的位置。连三把手、四把手,作为可能的候选人,也都没有列入考虑考察的范围。甚至都没拿到总公司班子会上议一议。不只何正大感到意外,三公司所有的干部职工,及至总公司范围,也莫不感到意外。刘经理不也是不服气,吵到了总公司吗?这还不算妙。妙的是,何正大居然吃不住劝说,坐到了张传红原来的汽车队长的位置。当时真是出尽了洋相。程书记劝“驾”的时候,还美其名曰:发挥余热。队长的板凳没焐热,队里已经狼烟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何正大最受不得闲言碎语,索性当工人,落个逍遥自在,永远避开争吵。组织上不还保留着何正大的级别吗?何必呢?争来争去,争的都是闲气。
一个请辞的念头,一夜间成就了张传红,从队长一跃而成为三公司说一不二的人。
第二次请辞,又成就了吴智刚。张传红不走,吴智刚永世翻不出花来。吴智刚不是常找何某人请求调离吗?当然,这只能是背着张传红。如今,张传红当政,吴智刚又坐他板凳上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薛宝贵。他不是要当干儿子吗?
何某人不是看不惯某人,而是看不惯某些作为。不收他做干儿子,不一定就小瞧了他。难道这也伤了自尊?这也是仇恨的根源?
人家冲着你笑,跟你笑脸相迎,记得你们家大人小孩的脾好,疼爱你们家的阿猫阿狗,做到了古人提倡的爱屋及乌。这些以付出和牺牲作为铺垫的人情,当然是要你记得回报的。难道你还不明白,世间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凭什么人家总先对你点头微笑?人家就没有伤心的事吗?没有头疼脑热的烦心事吗?东西当真用不完吗?非得瞅准机会往你家里拎?不收下还不成,不收下人家还有理由生气,不收下人家还指责你看不起人。而且,人家礼物出手得多么自然!人家叫你看到发愁吗?看到苦恼的面容吗?人家见你总是笑。还不明白?你又不是明星,球星,大腕歌手,顶级美女,出访的大熊猫?何正大一朝摆脱了笑的围剿,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仇恨的包围。惜日的追随者,既然不幸失意啦,怎么能不两眼发蓝,痛不欲生呢?“失恋”之人,会常常怀疑梦中情人在耍弄自己,就抱不住恼羞成怒,要跟你算计于往昔的付出,跟你索要青春损失费的。何况薛宝贵受过高等教育头脑精瓜绝伦善于查访证据明辨秋毫有着足够的证据推断认定他的不慎失手或曰破绽均由于何某人狗拿耗子的僭越之举而给不怀好意的当众戳穿的。
这事张扬得公司上下轰动一时终于尘埃落定把他推向功败垂成的境地落下一身“残迹”才灰溜溜地走人的吗?
何某人这下百口莫辨,洗涮不清了。
“我肯定没有揭发谁?我凭什么掌握这么准的证据?”
何某人找公司经理层的每个人声明,但是没有用,白费唾沫,白费口舌。
“我不过是对某些现象不满,提些建议而已。”
“某些现象”是什么?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正大当然是在野的群众“领袖”,代表群众提出批评改进的意见,那还不是顺理成章的?真所谓“民意代表嘛。”
吴勇强一句“民意代表”的戏言就成了符号,粘住了何某人,邪乎得撕都撕不下来。半年的功夫,何正大看明白了,车队是吴氏兄弟的天下,连张传红都对他礼让三分。一个小小队长,人家干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外面风风火火,八面威锋;很多外单位的人都知道他,求他办事。连人家外单位出了车祸,都得请吴智刚到交警队说项、摆平。何某人领悟了人家享用权力的心肠。这被描画成改革的魄力!
何某人这才体会坐冷板凳的滋味。他不只坐了冷板凳,且喝下一碗不明不白的晦气汤,莫名其妙地成了薛宝贵的克星,“狙击手”、“终截者!”
何某人实在没了抓挠,索性直接找薛宝贵明说:“我没有跟公司领导反映队里任何事,更没有讲你薛宝贵一个字!”
薛宝贵一把掐住何某人的喉咙,一直把他推到靠墙挺立,硬是从牙缝挤出一句狠话:“你敢把我当成三岁孩子吗?”
何某人无意中趟进了浑水,越洗越浑,越描越黑。仇恨是不可避免的,薛某人眼露凶光,再明白不过啦。何某只得躲着不见他,企图延迟它的爆炸。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吴勇强总是伺机帮他薜某人的。
有了吴勇强穿针引线当媒人,还愁“薛何”两家结不上对?
故事的发生总有个眉目。不管是蝶恋花抑或是花引诱蝶,要发生的终归是不可避免的。下一节又会是哪一出呢?何某人既已过时,惹不起这些人,总还明白躲得要紧,因此之故,这么忍着伤痛躲过四天……
第五天一早,何正大给苗喜山打电话,要求(星期一)上班。问仔细了粮库工地的路线位置,骑上那辆旧摩托上路了。这辆车长久未骑,被他丢在徒弟的工地了。他是早晨回到徒弟的工地的。半年以来,一直到六、七天之前,他都在给徒弟工作。疗伤的几天,徒弟每天抽时间看他。他给徒弟同样下了封口令,不许徒弟不经他同意把他的情况告诉秀兰。这就是老派的男人!他那天从家里出来骑的那辆自行车,从打架那天起,就一直扔在三公司院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了骑摩托车。他不想回到三公司这个伤心地。和徒弟分手以后,何正大直奔工地。有道是老马识途,不怎么费工夫,老何便找到了新工地。一个人走得利索,反而比苗喜山他们的双排座,早到了十几分钟。
这是一座守着铁路线有战备要求的国家专用粮食储备库。苗喜山带的施工队,仅负责屋架一个部件的制坯、构建和安装。施工用电不算麻烦,随班电工只是有备无患而已。忙忙乎乎的不觉已是日近中天。苗喜山熬不过小兄弟们起哄,只得到点就收工。必定谁都得吃饭嘛,这是不能省的。这里是郊区,正式工回家的平均距离在四十华里,不可能回家吃饭。中午一餐,只好到临近的露水集解决。公司给每人有十块钱餐补。正式职工实际餐补比平均数多五元。每人十五块钱凑在一起,是正式工们偶尔在一起聚餐喝酒的本钱。轰然间,工地少了许多人。但仍有二十几名民工在那生火煮饭。一色的正式职工,一齐涌到了路边小摊。随个人口味喜好,要几碟小菜,每人拎上一瓶或两瓶啤酒,围坐在一张饭桌边,边吃边喝边聊。
何正大脸上的伤没好清,既使不担心别把人吓出个好歹,也是觉得难为情。四十好几的人啦,这点讲究是少不了的。好在杨明德、孙二虎、苗喜山都乐意替他买吃的。最后还是杨明德的主意合了他的心思:半个卤猪耳薄薄的切片、中碗冷面调得辣点、外加一瓶白酒。何正大想起身上的钱不多了,就托杨明德帮忙,下班顺路去趟家里,叫秀兰找几件衣服和三百块钱,在明早上班的时候捎来。杨明德说,如果不是带衣服、缺钱用不成问题。何正大忙称谢啦。说,省不掉带几件衣服。自己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回家。既然瞒着家里,索性一瞒到底。还是等脸上的伤大好之后再回家。
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的。何正大在人前消失这四天多,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安静清爽的去处,所以一直没有心情喝酒。今天远离了是非,树阴下阴凉宜人。虽然未得一、二知己,但有酒还复乎何求?酒便是快乐的源泉,精神的食粮。杨明德拿钱办‘差’,不能空落个谢字。所以十分卖力,买回的卤菜口味分量都不错。何正大很满意,拧开酒瓶,执意要杨明德先喝。杨明德躲得远远的,高低也没沾嘴。
下午上工后,约摸有一个钟点,有值班的喊苗喜山去项目部接公司领导的电话。工夫不大,见他神色慌张的回来。何正大看出来有事,问他,又不愿实说,支唔了一阵便干脆躲开了。停一会,苗喜山又过来找何正大,说:“老何,我也不愿落你瞒怨,干脆告诉你得啦。我看你这人心肠不孬,当领导的时候对工人也没一点架子……”
何正大觉得这过场长了点,这不肯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吗?忙问:“啥事?”
“薛宝贵出事了……公安局要来找你!”
何正大心里一阵凄凉。“他出什么事?……他是跳楼了,还是跳井了?”
苗喜山知道这是气话,并不惊讶。“他哪会跳楼跳井?你拿枪顶住他脑袋,他都不能干那傻事……停会你就知道了。保卫科、总公司都有人来,找你了解一下,具体的我也不摸底。保卫科老温打电话问你有没到工地上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老何又没招谁惹谁,了解、调查我什么……你紧张啥子吗?”
两位的谈话到此只能画上了句号,总公司的小车已经停在工地的空场上。三公司保卫科温科长带两名警员到了近前。“老何,知道找你吗?”
何正大冰着脸,“那又怎么样?既然找来了,我拒绝见你们又不成。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吧!”
警员凑近了温科长一阵耳语。温问:“苗队长,找间房成不成?外面太阳太晒。”
苗喜山玩笑道:“咱这干活的不都这样?晒晒油嘛……来,这边有一间。”
温科长拔棱着脑袋,慢吞吞地叫苦说:“来……都……不想来,没办法;这会……太阳多毒;我这皮肤不成,一点都要不禁晒,一晒……就起痱子。”
警员看过这间温热、潮湿的工棚,说:“凑合着吧,抓紧时间问完,咱们好走人!这真遭罪。”
温科长看场面已经就绪,站门口朝何正大喊一声:“老何,来吧!”
各人找着了板凳,安排何正大跟警员对面坐下。警员看了一下温科长,温明白,先开口说:“老何,我先跟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分局治安科的,他们之所以来,是有情况想要问你……你要据实回答问话;这位是总公司书记老熊,你看,这老领导,咱公司职工都认识;瞧我都忘了,你两家早先还是邻居,早就熟悉,不好意思,我是后进公司工作的……简单说,你的事总公司老总都很重视,你要相信组织。你虽然下工地干活,但你必定还是公司处级干部。当然,还要相信公安局的同志也不会冤枉好人……是不是就这样?请你们开始吧。”
警员辅开纸笔,先解释一番:“我问,你答,我这边记录下来;这是程序,明白吗?”
“明白!”
另一位警员讥笑道:“经过场的是不是?……以前犯过什么事?”
“没犯什么事……那是军事法庭!”
在场人都很好奇,问:“你受过什么处分?”
“我没受处分。受处分的是名尉官。那是我第一次当主审官。”
这话题扯得太远。警员清了一下嗓子,说:“咱们书归正传……姓名?”
“何正大!”
“年龄?”
“四十六!”
“职业?”
“建筑工人!”
“你不是处级干部吗?”
“文字上是或者档案中是,但实际生活中还是一小电工和机修工。”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
“不知道!”
警员走笔如飞,迅速地作着笔录。
“认识薛宝贵吗?”
“认识!”
“什么关系?”
“同事!”
“薛宝贵和你有过节吗?”
“不明白”
“换句话说,薛宝贵和你有矛盾吗?”
“不明白”
“也就是说薛宝贵和你有仇怨吗?”
“不明白!”
“唉,怎么回事?是我问话用词不够准确?怎么你老是回答‘不明白’?”
“你用词够准确,没有问题;我的回答,也全是实话和心里话——我是至死都不明白,薛宝贵为什么盯牢了就认定我老何坑害过他!我不明白,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怎么着都想不明白!”
“哦,我明白了。”
警员耐心地把这段话全都刷刷地笔录在案。警员埋头疾书,颇费了一番功夫,回头又读一遍才接着问:“薛宝贵曾于今年六月二十四日,当着众多公司职工和领导打过你,是不是?”
“是!”
“你没有还手吗,是不是?”
“是,我没有还手。”
“你如果还手就不会很吃亏,而且够得上自卫。另外,我们从上次打架报案材料上看(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晚),你在夜晚遇袭,而且是在酒后,却能以一对二,空手夺刃,而你一根汗毛没伤,可见你很惯于近身搏斗。但为什么这次薛宝贵对你下狠手,你却甘于被打,一直都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