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错,是十年****时期。我爸爸是一九四七年生人,他是家里的长子,他如果健在,今年应当有五十一岁了,他是在一九七一年去世的,他死于文革****,具体死因是参与派性武斗,伤重不治……那年我还不满两周岁,我是六九年生人,当时我爷爷、奶奶都在五七干校劳动。第二年,我叔父死于知青插队的知青点,叔父死时还没有结婚,所以没有韩家留下根苗……我叔父是一九五零年生人,如果还在,今年四十八岁了。我叔父的死更让我爷爷奶奶难过。因为他们这些知青,在知青点的日子,过得真可怜。他们十天半月的,才能吃到一次肉,对肉的渴望,超出了咱们的想像。他们会暗中结伙,偷农民的鸡,杀掉分吃,甚至杀掉农民养的狗,他们还有其他一些方法来获取肉食,包括猎取鼠类,家鼠、田鼠、野兔、沟溏里面的鱼、青蛙、蛇、黄鳝、蜂蛹、知了、蚱蜢,真是逮着什么吃什么……叔父就是用刀子给田鼠和野兔剥皮时,手指受了一点皮外伤。但没想到这点皮外伤,却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开始就是像感冒似的发烧、起热,自己也没太在意,按过去生病的经验,从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弄点药吃,这么过了两、三天,病情非但没见好转,病痛反倒加重了。第三天的夜里就昏迷了。生产队长和知青点的知青把他送到县城的医院,医生就说惋惜的话了……一九七二年七月,我唯一的叔父,因染鼠疫病亡……也是这年,我妈妈带着我改嫁……这样我就有了继父。等我爷爷奶奶相继出来工作,找我妈妈商量,要接他孙子到他那边生活,我妈妈也就同意了,因为我是韩家唯一的血脉……当然,这是传统的说法,现在女孩子也是传人了。”
吴智刚居然说出十分体贴人的话来。“韩总,我让你想起伤心的童年,你心里不会生我气吧?”
韩天保:“我从不和人说到我的家庭,也很少和人谈及我的童年,并不是我自己从来不想,这当然也不是那个说法,什么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咱们普通人的情感,哪有那么沉重?说老实话,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常常想想自己的过去。怎么能不想呢?人人都不可避免地会想起自己的过去。白天不想,夜里做梦也会想。是不是?”
吴智刚:“我在家是老大,这让我天生的好像不是很会听别人讲话。我打断你的思路了。接着讲,听起来很长见识!”
韩天保:“吴总,我可信以为实啊,说不定,还促使我心血来潮,哪天请人替我写本回忆录呢。”
吴智刚:“那我至少买一千本送人!”
韩天保:“这就有些俗了,不能当真的。”
吴智刚:“你看,我老想往下听,我还老插嘴打断你。最好接着说!”
韩天保:“我吧,几乎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因此,我是在打架与混战中度过童年的……小孩子哪有记性,今天打架,明天又跑一块玩去了。后卫那样的大杂院,你想要周围的孩子们,不欺负一个父母都不在家,偏偏又十分的顽皮的孩子,怎么可能?常言说得好,男娃七八岁,连狗都生气。说的就是小男孩好动,不服从管教。我的叛逆心理,就是那时形成的,等爷爷奶奶恢复工作,再来承担我的教育,他已经拿我拿他孙子,想不出多少管用的办法了。”
吴智刚:“那韩爷爷该说了,我领导了一个地委大院,领导了一个专员公署,就领导不了你一个亲骨肉的孙子!”
韩天保:“真是这样!我爷爷没这么说,我奶奶经常这么说,意思是想规劝我,让我放弃无谓的抵抗,做个他们认为有盼头的毛主席的好孩子!但我不是……从前我就是一个老闯祸的混混,只到当兵回来,分到建委工作,再到后来,我辞职,单打独斗,撞大运一样地赚得第一桶金,之后在我姑父的运作下成立公司,业务进入平稳期,我才算走上了正路!所以,我跟我姑父那是情同父子。不是你今天要上家里看我爷,我不太可能和你扯上这些闲话……你有所不知,我从来不与人谈及我们家的这些琐碎事。”
吴智刚觉得,韩天保的脸上,显现一种顽劣又从容,神态似漫不经心,又令人着迷的气质,那是一种不一样的自信。吴智刚进而想起,何正大的神态,就与面前的韩天保有着某种神似。这可奇怪了,何正大并非出身于干部家庭……而是出身于书香门第。
吴智刚:“不知怎么回事,你说自己从前老闯祸,倒让我总想着一个人!”
“你从我身上想到了谁?”
“你认识的……何正大!他可是祸事不断,你看,他是远近闻名的破帽子王啊……拿他比你,就很不相称。你是英雄,他是狗熊!”
“狗熊不狗熊吧?我不喜欢这个人……他老爷子与我爷爷私交深厚,他妹妹与我姑妈情同姐妹,他与我姑父自来就很熟悉,我拿着姑父的亲笔信找他办事,他竟然不给面子……不过,我早就对他报无所谓的态度!在我的熟人关系里,早把他何正大列为了另类。三十杀年猪,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何正大和我爷爷有相同之处,他们都是拿章程当饭吃的人!”
吴智刚:“如果你至今没有辞职,会是什么样?”
韩天保:“那是不可能的……那我非疯了不可!你想啊,我学上得不好,没有文凭,怎么在机关里面往上混,也弄个一官半职的?我几乎只剩下当老板一途了,真是华山绝道,别无他途哇!完全不存在你说的这个假设。”
吴智刚:“你这个比方很有意思!当老板成了不受待见的下门了,成了迫不得已的了。”
韩天保:“你以为我愿意呀!成天跟个孙子似的,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见人见鬼都得烧香!”
吴智刚:“照你说的这么苦,你怎么还要选择辞职呢?”
韩天保:“那是因为,我一个混混出身的人,在机会里面待着,别人不严格要求我,我心里也会发慌。那是一种别人内心不想买你账又非得买你账,内心不想给你面子又非得给你面子,给你面子的原因又不在你身上,而在你的出身上。你比方说我们科的科长,他安排我具体的工作,经常都是,出于习惯,把目标、任务、时间都交待完了,他恍然想起,在他面前接受任务的对象是韩天保,他都不给我行动的时间,马上改口说,算了,你还是忙别的去吧,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些细节让我很难受,其实,说白了,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地委副书记韩承续的孙子。再说白了,就是这位不好意思跟我发号施令的科长,让我提前看到了我头顶上的天花板。我心说,我坐不了办公室,我就做个小包工头;我当不了一个好的国家干部,我就干脆当个有钱人;我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那我想尽办法去适应这个社会。我永远都让自己活在现实中。我看透了自己在机关的位置。我知道自己没有学历,感到压抑,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我妈不放心,让我姑父多关心我,所以这么安排,没有别的,仅仅因为姑父也是男的。姑父的优势还在于,姑父不会让我对他产生我对继父的那种敌意。这个时候,我就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辞职。谁的意见都不要征求,那样就各说各的了,永远也说不到一块去。后来我就辞职了,当然是得背着我爷爷的。你有没有关心过你弟弟?就是吴勇强。”
吴智刚:“他比我有出息,他念过大学,不过,他很崇拜我,对我几乎是惟命是从。”
韩天保:“这个就好吗?他总得有属于他自己的想法!”
吴智刚:“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在我们那些人的记忆里,老大就和单位的领导地位差不多。就是在邻居的眼里,不管什么事,都得问老大,都得你家老大点头才算。”
韩天保:“哦,是这样!我也是老大,不过,不算上我继父那边,我是独生子,而且我跟弟妹基本上没有交往。我想像不出在家当老大的滋味!”
吴智刚:“你实质上就是老大!”
韩天保:“此话怎讲?”
吴智刚:“你是公司大老板,董事长,当然就是老大了!”
韩天保:“我没觉得,我公司的员工,特别是老员工,他们并不怕我,可以和我称兄道弟,
开开玩笑!大家心情舒畅,这也很好!”
二人正谈得上心,全都忘了时间,完全没有回家休息的意思。吴智刚又有电话打进来。吴智刚待要接听时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吴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家夫人如此关心你……”“是我弟勇强……唉,好,我知道了!等我一会,我只顾着和韩总讨教了……有什么话,待会见面再说吧!”
“从吴总连夜召开手下开会来看,你吴总确想在咱黑龙潭市大展拳脚呀!”韩天保打哈哈说,暗里又有探口风的意思。
“哪里话,几个小兄弟,全都是夜猫子,到现在不睡觉,等我过去打牌,要不跟我一起过去看看,试试手气如何?”
“改天吧,我没有准备……”
“准备个什么,怕身上钱不够?我车里有……”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时不想给人印象说我韩某光知道赚钱,有意把夜间开会说成打牌……当然,十分可笑,有时又得把打牌说成开会。比方说,对我爷爷,明明是打牌,还非得说成是开会!要是让我爷爷知道,他孙子和人打牌那大场面,韩书记非办他孙子的学习班不可。哈哈,是不是可笑?”
吴智刚明白韩天保说话的意思,为了表明他与韩天保情义,……“韩总,不瞒你说,是勇强问我,我那两个小舅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小舅子的事,你听说了吗?”
韩天保:“记得……今天上午参加一个会,我姑父还和汤局提到过这事,说你正是用人之时,建议汤局放他俩出来……”
吴智刚:“这个事都怪我。本身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原不该惊动汤局。毕竟只是小孩子剃个辫子,邻居闹点小摩擦而已,又没什么大事,哪用得着惊动汤局。现在我想开了,两家写了个协议,我多出点钱,让必成、必定他们和邻居表个态,现在没事了,人都出来了。”
韩天保:“这是谁的主意?人真的放出来了?”
吴智刚:“一开始派出所就是这么个调解方案,我不同意,认为是派出所和稀泥……现在想来,当时真是糊涂,全是气头上意气用事所误。你说邻居之间,这是何必呢?既走不了他,也飞不了我,争不出个高低的。”
韩天保:“真是这样。我姑母就这么说,结果还真是这样!”
吴智刚:“伍必成、伍必定和邻居打架的事,连你姑母韩局长她都听说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韩天保:“两家和解了,等于这个事就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