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伍玥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严力行的侧脸看。今晚他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不是什么华丽堂皇的句子,也不是不切实际的承诺,只是平平实实的两句话,足以令她热泪盈眶。多少年来,她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虽然期间程浩朗短暂地存在过,确实很短,半年?一年?她也曾经憧憬着两个人的幸福时光,可最终幻想破灭,摔得遍体鳞伤,独自疗伤后站起来,她再也不相信幸福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他的出现,重新带给她希望,她也希望带给他幸福。
“觉得你男朋友越看越帅了是不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忍不住打趣道。
“嗯。”不知何时感动的眼泪涌了出来,伍玥吸了吸鼻子应了声。
“傻瓜。”严力行侧目见她满眼泪光,一阵心疼,伸手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泪点怎那么低啊。”
“答应我,不要主动跟尤家的人提起我,估计他们还不知道。”伍玥拉着他的手,恳切地望着他。
严力行反握住他的手答应了。可女儿尚且能认出父亲,父亲哪儿有认不出女儿的道理?回想起昨日尤明远的态度,不可能认不出伍玥,光看她与伍家宜现在的样子已经有几分相象,定必与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更像。至于尤彦倒未必会知道真相。
“梓韬是不是也知道?”严力行突然想起是梓韬陪伍玥去的停车场。
“嗯,是我不让他说的。”对于梓韬的守口如瓶,伍玥一直心存感激。
“那小子的嘴变密了哈。”严力行不置可否地笑笑,难怪昨日两人没一起进来,而是叫他出去接伍玥,想得还挺周到。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严力行便接到尤明远的电话,约面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二十年没联系也只能通过他方可找到伍玥。幸亏伍玥早已备案,否则还真会莫名其妙。于是推说人不在广州,再约。
正月十六从香港回来到工作室已经是下午了,隔着玻璃门就能认出尤明远的背影,想必是问了前台知道他下午回工作室才特地在此等候的吧。
“尤叔,等很久了吧?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不会以为自己避而不见吧?严力行若无其事地如常与尤明远寒碜。
“没关系,反正我也闲着,来看看你。”尤明远很客气地站起来,上下打量严力行一翻,从前是侄女男友时就觉得其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今个儿可是自己亲生女儿的男友,准女婿,自然加分不少,还没来由地多了几分亲昵,“阿力啊,陪尤叔坐坐。”说着走向前一手搭在严力行的肩膀上,“那天彦子失礼了,别见怪。”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尤明远清了清嗓子说:“你,女朋友,还好?”
终于说到正题了。严力行十指交叠双手搭在膝盖上,简单地答了句“挺好”就没再接话,心想看他怎么再把话接下去?毕竟按伍玥的意思并没有与生父相认的打算。
“阿力啊,那个……”尤明远扭头看向前台,欲言又止:“到你办公室吧,我有话跟你说。”
严力行点点头站起来,领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几日没回来,空气有点儿闷,严力行把外套脱了搭在沙发上,走去打开两扇窗户,然后转身对尤明远说:“尤叔你坐会儿,我让前台给你送杯茶过来。”
尤明远连忙叫住他:“不用了,其实是这样的。”这才发现他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个档案袋,“这个,麻烦你转交给尤玥,哦,应该是伍玥。”
严力行并没有接过档案袋,而是招呼尤明远坐下,淡淡地问:“那是什么?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
尤明远显得有些局促,陈年旧事更不知从何说起,更多地考虑到伍玥是否对严力行全盘托出,万一影响到二人感情就不好。他叹了口气,把档案袋放在茶几上往严力行跟前一推:“是一份遗嘱的《公证书》和钥匙,她奶奶给她留下的老房子,请你转交给她。”
严力行坐在沙发上,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支着下颚,考虑着要不要代伍玥收下。这好像与尤明远无关,是尤老太给伍玥的遗嘱,既然已经公证过,那就是法律性文件。
未待严力行表态,尤明远已经站起身,走至门口停住脚步,转过身说:“相关的手续就麻烦你替她多费心了。”
“这是我份内之事。”严力行也站了起来,淡然地望着尤明远:“我还是很好奇地问一句,这十九年来你就没想过要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吗?竟然断得这么干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严力行的心莫名地一阵闷痛。
“她现在过得好就行。”尤明远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从他眼神里分辨不出多少情绪的变化,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曾经在女儿放学的路上,他在汽车里远远地望着她,只能远远地望着。
“那时候她只有六岁,你也够狠心的。”严力行冷冷地说。在这近十年的记忆中尤明远可是个把女儿宠上天的父亲,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从苏铃那里听说。尤彦从小就上最好的幼儿园,小学是上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就算后来他的生意每况愈下,他也托人情把尤彦搞到升学率高的中学就读,永远有求必应,所穿所用不是件件名牌也都不是国民品牌。如今尤彦任性妄为的性格多少都是他夫妻俩惯出来的。想到这里,不由得就会与伍玥对比,倔强的她一直都不肯叫待她如己出的汤叔一声爸爸,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又是一阵心痛。
“是我对不起她。”尤明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转身离开。
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女儿的十九年吗?就能换回一句“没关系”吗?有些伤害是永久的,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轻易得到原谅。时间只会把对不起变成还不起,这就是人生。严力行重新坐在沙发上没再看尤明远:“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句话他不是对别人说,而是对自己说的。
离开严力行工作室后,尤明远漫无目的地在园区踱步,严力行的那句“你也够狠心的”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是啊,他确定太狠心,狠心到不像一个父亲的所为。
十九年前那一天被伍家仪在医院门口撞破后尤明远就没再回家,或许与伍家仪的想法一致,都不想当着女儿的面吵架,更不想虚伪地演戏。一个下午,尤明远趁着女儿上学的时候回去收拾了些个人物品,却在准备离开的时候碰巧伍家宜回来了。
一个拎着旅行包站在餐桌边,一个立在门边的鞋柜旁,两人相对无言,显得局促尴尬。“我这就走。”尤明远拎着包欲抬步,却被伍家仪叫住:“有时间的话聊两句。”
尤明远点点头,拉了把餐椅坐下。伍家仪把钥匙放在鞋柜上也缓步走至餐厅坐下:“我想跟你谈谈囡囡,”
尤明远已经十天没见到女儿了,一来是不知怎么面对女儿,二来是伍家仪之前已约法三章,必须得她同意并在场的情况下才能见女儿。虽然为难,但如今还未正式签字离婚,伍家仪随时可能变卦告他重婚,谁叫自己理亏在先,自作孽不可活!尤明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你不会让我们父女从此断绝关系吧?”以他了解的伍家仪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伍家仪垂下眼没有马上接话,这确实是她所想,被他一语言中。
“这就是你对我的另类惩罚吗?如果我不同意呢?”尤明远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愤怒。
“你不会不同意的。”伍家仪深深地看了尤明远一眼,说:“你将如何面对囡囡?如何解释?告诉她你很爱她,却又背叛了这个家?告诉她还有个妹妹?告诉她你两个女儿不分彼此,都爱?她才六岁,不要高估了她分辨是非的能力。”伍家仪扫一眼桌面的上旅行包,讥讽地笑了笑说:“别虚伪了,我的女儿不需要跟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分享父爱,我会给囡囡全部的爱。”
“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尤明远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
“残忍?你不是做了比这更残忍的事吗?”哀莫大于心死,面对这个男人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家仪,你问过囡囡的想法吗?”尤明远太清楚伍家仪作出的决定是很难改变的,除了女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尤明远回想起伍家仪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女儿就是她的底线,失去女儿就是自己为错误付出的代价。尤明远把自己的脸埋在手掌里,悲从中来,眼泪湿润了他的手掌,从手指间溢出,这也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泣。他独自坐在园区的长椅上坐了许久,当他抬眼四望,发现园区已经亮起了路灯。尤明远失神地望着昏黄的灯光,眼前闪过六岁小尤玥的笑脸,然后再闪过那天擦身而过伍玥的泪脸,两行泪不禁又悄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