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钟,省城。
杨天方舒服地靠在皮转椅上,一手夹着烟,另只手握着鼠标,正在电脑上玩斗地主。
他别无事情可做。
坐斜对面桌上的小齐姑娘用报纸扇着烟,嘴里咳着,抗议道:“杨总,人家呛死了!”
小齐对桌的方会计也忍不住,放低前额,目光从镜框上方投过来,说:“小杨啊,我这肺也快受不住了!”
杨天方从游戏里惊醒,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老长一截烟摁死在烟缸里,离开座位去开窗子放烟。早春料峭的寒风立刻钻进来,方阿姨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杨天方又赶紧将窗子拉严。
杨天方离了烟简直没办法思考。他又烦恼又无聊。电脑游戏没心情玩了,从墙上摘下营业执照拿在手里端详。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已经更换为“杨天方”,性质为私营,经营范围上写着“农业生产资料类”。他在办公室呆了十来天了,还从没见过本公司经营的这些物品,却账上不断有款项打来。他感到有些奇怪。问过方会计一次。方会计回答,物资已从工厂托运到客户手中,客户才打来款子,写字楼里当然看不到物品了。杨天方想想也是。
将营业执照重新挂回墙上。想起郭启明曾答应带他去工厂的事,就拨了个电话给郭启明。
郭启明平时基本上不来公司。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说:“我这几天忙得很,暂时还抽不出时间。你是不是在公司里呆得腻味了?我知道你可能坐不惯清闲的办公室。这样吧,你实在闲得难受,去报名学驾驶吧。拿到本儿,给你买辆车,往后出门办事也方便。”
杨天方当然很喜欢了。男人有几个不喜欢车的?
郭启明让杨天方将听筒交给方会计,安排方会计支出款子来,交给杨天方去考驾照。
杨天方看着方会计接电话时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不由苦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公司法人、总经理有何用呢?郭启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无怪方会计和齐出纳对他表面客气实则冷淡。这施舍来的饭碗子,他不想久端,等拿到驾照一定想办法,哪怕去开出租车,也不愿坐这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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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钟,浒州。
吕明玉面前摊放着许多票据,电脑键盘清脆地响着,她在理账。电脑还是两年前钟锐送她的那台笔记本。她经过一个月的网上培训,财务软件很快上手了。这月的业绩还算可以。她心情不错。
走进来一位客户,她离开电脑,给对方奉上一杯热茶,微笑介绍各种新品。
那位五十多岁的大叔细心地查看样品,选中了一款,提出拿五十件货,问价格上能不能再让点儿。
五十件!这是吕明玉接触到的最大的零售数字。的确,自她来后,门店的零售量也不断在攀升。
价格的事她不敢擅作主张,电话打给钟锐。
钟锐正在外面谈事,说:“你办事,我放心。自己谈。”
吕明玉只好自己和那人谈。好在那人很爽快,并没为难她,迅速敲定价格。留下订金和地址,约好下午中午钟锐从外面回来,听说揽下这么一个大单,自然也是喜之不尽。两人一同到外面吃午饭。
回到店里,钟锐给一位熟悉的货车师傅打电话,要货车师傅来门店接他,然后一块去仓库拉货。
吕明玉问他:“谁来装车?”
“我自己装就行。”以往给工地大批量送货,需要雇几名装卸工,现在零售的利润很薄,只好自己动手。
吕明玉说:“我帮你去装车。”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
“我在家里时收麦子,一口袋八九十斤,我扛起来不费啥事。”
“那是在你家。在我这儿,就不能再让你干那种粗活。”
一会车来了,停在门口。吕明玉下了卷帘门,也要跟着去。
钟锐不让。她说:“我看看你住的地方还不行吗?”钟锐没话说,只得由她。
钟锐的出租屋,既当卧室,又当仓库,吕明玉来了两个月还从没见过。
到了后,才发现是一间地下室,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堆放的防水材料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一张铁架单人床挤在一个角落里,床上的被子还算整齐,床下一只大木箱盛放衣物,空气里充斥着防水材料散发出的臭味。
钟锐揿亮地下室的电灯。吕明玉打量着房间,皱了皱鼻子。
吕明玉脱下紫色的羽绒服,从床下木箱里找出钟锐的一件旧夹克换上,麻利地扛起一捆卷材朝外走。钟锐根本阻止不了她。
车子停得比较远,费了半个小时才装完五十捆。钟锐很惭愧,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吕明玉的速度,要少扛了三四捆。
吕明玉脸孔红扑扑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头顺滑的长发束成长把儿,在脑后摆来摆去。她上身是钟锐的红夹克,下面一件浅蓝牛仔裤,挺拔的身姿,显出一股男孩子的利落劲儿来。两人擦身而过时,钟锐嗅到她身上甜丝丝的气息,瞬间有些迷醉。
装完车,钟锐要她快点换衣服,小心着凉。
吕明玉穿上羽绒服,手里抓着钟锐的那件旧夹克,又跟车到客户那里去卸货。
两人重新回来店里,吕明玉问钟锐:“你睡的那屋冷不冷?”
“有电热毯。”
“你怎么洗衣服?我看你那儿连个晾衣服的地儿都没有。”
“每月攒多了送干洗店。”
“以后别拿干洗店了,拿这儿来,我帮你洗。”
“那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就这么说了。唉,忘了,你被褥也没地方晒呀?”
“有时抱到房主楼顶的阳台上晒一下。”
“你那个地下室,不能长住,潮乎乎的,住久了非得风湿不可。”
“嗯,等公司挣下钱,再换个好地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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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钟,土城。
程小石背着喷雾器在鸡舍里喷洒消毒液。养殖工夫妇俩在忙着给小鸡往鼻眼里滴疫苗。程小石的父亲程德亮在院子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菜地上撒青菜种子。程小石的母亲则坐在厨房前的太阳下削土豆皮,脚边卧了一只大黄狗在打盹。
大黄狗突然一机灵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仰起脖子朝门口懒洋洋地叫了两声,又扭回脖子朝程小石的母亲瞅,报告有人来了。
程小石的母亲看见门外进来了吕明涛的媳妇红菱。喝住狗,招呼红菱过来坐。
红菱神色慌乱:“婶,我石头兄弟呢?”
这时程小石打完一桶水,正背着喷雾器从鸡舍里走出来换药,听见红菱问话,就走了过来:“嘿嘿,这儿呢。嫂子啥事?”
红菱满面焦虑之色:“刚才田支书到店里来,让我们赶快腾地方,说这是村里的办公室,现在要收回去派用场,还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是村委会集体研究做出的决定。我合计着,你是村委,知道这事不?再说我们也没地方搬呀,真要收回去,这店就开不成了。”
“村委会研究的?我还不清楚。你先别着急,我帮你问问。”程小石从肩上卸下喷雾器,用肥皂洗了手,跟随红菱一起往外走。
程小石让红菱先回店里去,自己到田支书家打听下。
走到老田家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掉头往黄万才家去了。
问黄万才,不知道有这码事。
又去赫连喜家问,也不知道这事。
程小石立刻明白是老田搞鬼。转回到老田门上。
田来宝在院子里摆弄那把老式的猎枪。程小石问:“田叔在家没?”田来宝用下巴颏儿朝堂屋里一指。程小石撩开棉门帘进了堂屋。老田正歪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听电视机里唱的坠子戏。
“嗬,田叔好自在呀,哈哈。”
老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招呼程小石坐下,问什么事。
“嘿嘿,一点小事。提起这事,田叔可不要怪我,我得先给您陪个不是。”
“你小子打啥的马虎眼,啥事快说。”
“说起来,还是前一阵过春节时候的事。吕明涛借咱村里的办公室开个小店,还是一开始田叔您给的面子,吕明涛全家都感激不尽,年前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他托我给您捎点小礼,表示他全家的一片心意。他说他拙口笨腮的,不会说个话,就托我转达。恰好那几天,我养鸡场的事多,一忙起来把这茬儿给忘了,今天洗衣服看见这几张红票子,才忽然想起来。瞧我这脑子!”程小石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老田面前的茶几上。
“这咋能行?这咋能行?你快收回去!都乡里乡亲的,咱可不兴这个!”
“田叔,您要是推辞,我是无所谓,但是吕明涛可就心里不安了,您老关照他这么多,他给您买瓶酒买条烟孝敬您也是理所当然的。您就别客气了吧。”
老田不再推让,沉吟了一下,说:“他那个小店,房子用不长,让他早作打算,迟早得搬,今年不搬,明年也得搬。”
“还得靠田叔多看顾着点,吕明涛一家子也不容易。当然了,您说啥时搬就啥时搬,不能让您为难是不是?”
这时支书娘子已做好中饭,热腾腾地端到堂屋里来,程小石赶紧告辞。
程小石到了吕明涛店里,看两人正愁眉苦脸地对坐着,小朵朵自己趴在矮凳上用水彩笔画春天。
红菱忙问程小石,到底咋回事。
程小石笑着对她两口说:“没事了没事了,老田那里说通了。”没提明年要搬的事。
吕明涛和红菱立刻笑逐颜开,满脸乌云一扫而净。
红菱问程小石怎么同老田讲通的。
程小石摆手:“嘿嘿,这个,嫂子不消问了,总之没事了,放心开你们的店吧。”
程小石在回去养鸡场的路上想,要是明年搬怎办呢?
他决定晚些日子同吕明玉打个电话,商量一下,等秋天闲下来的时候,把她家老宅的院门拆掉,临着大路盖几间屋子做店铺。吕明玉现在能挣工资了,如果到时钱不够,他还可以给添点儿。目前借用这口村集体的屋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吕明涛搬回老宅开店,还可以照顾爷爷吕端午老汉。前些时,他打算将吕端午接到养鸡场去照料,可是吕老汉担心在邻里间给孙子留下不孝的名声,所以一直没接受程小石的建议。待秋天翻了新屋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