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方家的老宅,不知是被邻居家的猪拱的,还是被雨水淋的,已经坍掉一个墙角,从外面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好在两口青砖瓦房还完好无损,院子里也并无野草蔓延,这要归功于村里的高升老汉。
高升五十出头,和老伴养了两个儿子,大儿高玉柱,小儿高玉梁。老两口没什么大本事,只知道在地里死受,鼓捣那两亩薄地,一辈子快混过去了,就挣下一所小院,大儿高玉柱结婚后,儿媳将老两口和高玉梁从院里撵了出来。此时恰巧杨天方的母亲过世,杨家空无一人,高升一家三口就借住过来,也算给杨家照看院子,不然早就荒草没顶了。高升一家没敢住堂屋,而是自觉地住到了东配房里。杨天娇逢到母亲的祭日会回家来,住上一天半天的,到母亲坟上磕个头烧张纸。
现在主人杨天方回来了,高升自然要让出院子来,就张罗着要搬家,另寻住处。
杨天方拦住高升:“我自己住一个大院子太冷清,你们三口还是住着吧,再说你们也没地方搬。”
高升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得结婚成家,我们哪有老住下去的道理?”
杨天方哈哈笑了:“到我结婚时,说不定在城里买房子呢。”
高升一想也是,这年轻人心高着哩,肯定不会长久窝屈在这穷村僻野的,早晚要远走高飞。高升这么一想,心就落实了,一家三口仍旧住下来。高升的小儿子高玉梁是个半傻子,爱闹事,人见人烦,也确实不易另寻不花钱的住处。
杨天方留下高升自有打算。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脾性,不会在土城久呆的,而父亲再有两年就要出狱了,上次看望他时,发现他腰椎尖盘的毛病越来越重,已经卧床不能出工了,杨天方打算留下高升照顾父亲未来的生活。高升老实巴脚,心眼极好,是个能靠得住的人。父亲说过多次,他在土城最赞成的人,就是这个高升,心思平和,不拐不坏。杨天方认为,既然自己将来不能呆在父亲身边,而父亲的情况又不太可能再寻个老伴来照顾,那么找个高升这样的老实人伺候他也未必不是美事一桩。
杨天方从草桥窑厂买了一车砖头,又买来几袋水泥和一方黄沙,凭着两年前在建筑工地打过工的功底,亲自和泥砌砖,将院子坍塌的墙角补齐。高升老汉在一旁给他做帮手。第二日又将朽坏已久,裂出很大缝隙的杨木板的院门,换了一副威严的红漆铁门。使这个院落至少从外面看上去非常像一个院落的样子了,破败的气象一扫而净。
他又从复员费里抽出一笔钱,添置了一台彩电和一辆南方125摩托车。彩电他并不爱看,但居家必不可少,就买了。而摩托车,则是一个乡村男孩子从小的梦,必不可少。
杨天方威风地跨在他的南方125上,一阵风似地在村里刮来刮去。
杨天方很敬重高升老汉,对他们三口都很不错。对高升的傻儿子也从未显示出看不起的神色,经常在自己抽烟的时候,顺手丢给高玉梁一棵。高玉梁也怪了,在别人面前爱撒野,却在杨天方面前驯服得像一只猫,让他做啥就做啥。
杨天方自己用煤气灶单开伙。有时会多买出一条鱼或一块肉来分给高升一家。
高升觉得杨天方比自己的儿子还亲,高玉柱那狗日的还从没给自己买过鱼和肉呢。自己千疼万爱的儿子没享上福,倒享上一个外姓人的福了。高升不由感叹万端。
晚上没事的时候,杨天方买了一点花生米和猪头肉,从东配房里叫出高升父子两个,一块过来喝两盅,看看电视,聊聊天。高升那屋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喝了几杯酒,杨天方问起父亲杨云高的往事来,高升不再吞吞吐吐,而是很爽快地有啥说啥。他这几天来已将杨天方看成自己的亲人了。既然是亲人,还有啥不可说的。
杨天方终于知道了父亲杨云高身陷囹圄的前缘后因。
田国栋这些天睡得不安宁。
他知道杨天方回村后一定不会有自己好果子吃。但这小子表面上和他一团和气,引而不发,更让他害怕。
他在枕上抽着烟,回忆起五六年前的事来。
那时杨云高做支书,他做村长兼副支书,两人配合得一直挺好。
杨云高没什么文化,脾气暴躁,爱骂人,外号“杨大叫驴”,但心眼并不坏。相比之下田国栋心思比较细密,不愧进过大学的门,有口才有能力,文武双全。两人性格反差极大,却始终相处很好。杨云高遇到大事小事,决断不小的时候,就找老田商量,老田呢,也常常在许多事情上让着他,不跟他顶牛。他知道杨云高爱面子,只要给足他面子,别的一切不成问题。所以村里的事,得名誉的是杨云高,得实惠的是老田。两人搭班子多年,没抬过杠,没红过脸。后来两人还磕头拜了把兄弟,老田总是人前人后尊称杨云高大哥,左一个大哥,右一个大哥,弄得杨云高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大哥,把田国栋当小弟弟一样使唤。
两人之所以没有产生分歧,主要在于土城村太小太穷,没什么实际利益可争。不过仨瓜俩枣的事,谁也不在乎。不过后来情形不同了。后来突然从市里吹来一股风,说是地质队已经从土城村地下探出煤层,准备开采,土城村有可能成立“土城煤电集团公司”,据说煤炭部已经组织专家在论证此事。
田国栋最先从市里的一个同学那里得到消息,不由高兴坏了。
至此,他决定不能再让着杨云高了,他要来当这个支书。
但是,杨云高和镇上的范书记以及何镇长关系都很铁,他田国栋不可能从镇领导那里获得支持,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那些天他费了很多脑筋来琢磨。
办法不太好想。杨云高除了有些暴脾气外,别的挺好,不贪不占,肯给大伙出力,在村里的人缘还算不错,没什么明显的把柄。
既然没有把柄,那就自己制造一个。他脑筋很好,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他。
他找到村妇女主任周仙枝——他多年的地下情人——许诺将来建矿后,在拆迁问题上多给她两倍的补偿,要周仙枝依计而行。田国栋在被窝里搂着她说:“要是事情能成,我当了支书后,你就是第一功臣,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将来的土城就是咱们两个的。”
周仙枝起初不答应,认为伤天害理,再说杨云高支书对她也不薄,每年村里救济款下来首先考虑她。但她到底是妇道人家,耳根子软,经不得田国栋再三再四的甜言蜜语,屈服下来。
田国栋的计划大获成功。杨云高入了狱。田顺利扶正。
接下来的事情却没有按照他预设的轨道发展。土城村开矿的事情竟泡汤了。消息仍是田国栋的那位同学透露出来的,经过专家们的缜密论证,土城村地下的煤层太薄,尚不具备开采价值,遂搁置不议。
田国栋弄到手的这个支书,也干得没滋没味的。
他实在不甘心。于是以村的名义贷款,成立了土城村预制构件厂,也曾红火一时,获得了许多荣誉。现在,构件厂早已灰飞烟灭,他也心灰意冷起来,感觉这支书于他,实在是个鸡肋。
现在,杨天方回村了,他甚至冒出一个想法,打算退位,将支书让给他。
但他马上骂自己糊涂。假如杨天方当了支书,还不得任他宰割了?说什么也不可落到他手里!所以,这支书他田国栋还要稳稳地做下去。
他想,我万事谨慎,不信你杨天方能翻了天去!
周仙枝这几天也像老田似的,每夜都睡不好。
五年前小兔崽子杨天方曾经持刀追杀过她。她一点也不怀疑如果那次杨天方追上她一定会要了她的命。
现在这小贼又回来了,会不会旧账重算?
她尽量安慰自己,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的理由是,那次事件之后,杨天方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也经常回村里来,并没进一步做出报复她的举动来,也许,对她的恨,已经被时间冲淡了,是自己太多虑了。
虽然心里如此想,但她每看到杨天方的身影,仍是不由脊梁骨发麻,总是尽量地躲开他,能不碰面就不碰面。可是昨天,这贼竟骑着摩托车到她店里买东西来了,她无可再躲,两腿哆嗦起来。杨天方却规规矩矩地叫了她一声“婶”,买完烟就出去了,一点不像有恶意的样子。现在,她的心慢慢放下来了,腿不再抖了。她想,那一页也许真的永远翻过去了。
想起那件事,就不由恨田国栋。自己白白付出那么多,差不多连命都搭上,什么也没得到,全上了那男人的当。那男人心眼太多了,早晚死在心眼上。
那一幕虽然过去五年了,仍不时滑入她的梦里来,让她午夜梦回悔意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