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农村的“小年”,李和尚在家门口支了一口大锅,烧热水烫猪毛,准备杀猪过年,黄万才和赫连喜做帮手,引来一群小孩围着看热闹。大伙开始操办年货了,户户飘香,家家笑话,村巷里不时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空气里充满了莫名的喜庆的气氛。钟锐已放过年假,正准备回老家过年。这时村里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上午一辆警车尖利地呼啸着,扑到了土城村,将五十四岁的村民刘感谢抓走了。
警车的出现和消失,都异常地迅速,将村民们全都搞懵了。
钟锐正在屋里收拾旅行箱,吕明玉从门口路过,停住脚告诉了他这件事。
钟锐问她什么原因。她说不知道。他跑去问田支书,也说不知道。街巷里站了好多村民,神色不安地议论着这件事。田支书和钟锐一块到刘感谢家里去探情况。
对于刘感谢的家庭情况,钟锐以前稍微了解一些。
刘感谢的家庭成员非常简单,就老俩口和一个女儿。刘感谢平时爱吹点小牛,人倒不坏,算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老婆是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只知围着灶台转,人老实得很。女儿叫刘美丽,念完初中出远门打工去了,在她表姐的公司里做事。这姑娘不简单,有口有心的,人也勤快,很快升到白领,去年过春节时,这丫头是自己开着一辆红色马自达回家的,惹得满村人眼气得不行。姑娘今年差不多二十八、九了,忙于事业,还没顾上结婚。前几天往家里寄了一万块钱,说今年太忙不回家过年了,让爹妈多买点好吃的。
刘感谢家住在村子西北角,五间大瓦房窗明几净,院墙也是新的,看上去是比较体面的人家了。
田支书和钟锐走进院子。院子是干净的水泥地面。刘感谢的胖老婆正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几位邻居围在身旁,七嘴八舌地解劝着。
老田皱着眉头:“有事说事,哭个毬毛?”
刘感谢的老婆正哭得极其投入,谁也不理会,两手拍着地,身子一俯一仰地,拉着长腔有板有眼地哭着,嘴里一套一套的词儿,合辙压韵又动听,像戏台上的旦角儿哭坟似的,她的脸上、衣襟上挂满了鼻涕水儿。
钟锐从这婆娘的哭唱里听不出任何实际内容,就扭头进了她家屋子随便扫了一眼。屋里摆设相当不错,亮堂堂的组合家具,阔气的皮沙发,居然还有一台超大屏的液晶电视,在土城村恐怕独一份儿。
老田看这婆娘什么不肯说,怪她不识好歹,喊钟锐出来,不问她家的破事了。
两人走在村街上。
钟锐:“老刘两口子都窝囊巴叽的,估计犯不了啥事,是不是刘美丽出了问题?”
老田揪了一下冻得发红的鼻子:“不对!要是刘美丽犯事的话,会直接抓刘美丽,不会抓老刘的。冤有头债有主嘛。”
“老刘平常看着挺不错的呀?”
“嗨,人不可貌相。”
钟锐和老田分手,回去自己屋子,提着收拾好的一口箱子,要回家过年了。程小石开着新买的一辆面包车送他到镇上去搭大巴。
钟锐刚坐进车里,吕明玉急匆匆赶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紫色的小布包,装了满满的红小豆,有八九斤的样子,让钟锐带回家给爸妈吃。她抱歉地说:“咱这里没啥像样的土产,只有这个了。”钟锐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只说:“好,好。”吕明涛也来到车旁向钟锐摇手道别。
爸妈公司里事情多,脱不开身回扬州过年了,钟锐只好赶去南京和爸妈会合。
一家人相聚在异乡。
爸爸永远那么忙,似乎跟儿子说话的时间也没有,见了儿子,用大手在儿子背上亲热地拍了一下,又出门拜访客户去了。
妈妈为儿子泡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你把孟欣然甩了?”
钟锐在爸爸大班桌后面的转椅上舒服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没呀,是她不理我的。”
妈妈说:“那么漂亮的姑娘,又能干,又上进,你可不要错过了。”
钟锐苦笑着:“妈,强扭的瓜不甜。”
妈妈异常敏感:“这么说,你找到好扭的瓜了?”
钟锐仍然苦笑:“我倒是想哪。”
妈妈劝他:“既然你们之间没有大不了的矛盾,你就向她低个头吧,她是女孩家脸皮薄,你主动一点。”
钟锐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即使没有旁人的挑拨,和距离上的障碍,他和孟欣然也早晚会掰,因为他早已觉察出自己跟孟欣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孟欣然越来越强势,而他越来越不喜欢受人摆布。他认为双方的感情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没有平等,就没有一切。
钟锐违抗了妈妈的话,没有去找孟欣然。
大年初六,爸爸驾车,一家三口去浒州市看望舅舅。晚上吃饭时,舅舅多喝了一点酒,话也多起来,对钟锐表达了不满,怪他不求上进,只知在村里瞎忙,不懂得接触领导。舅舅用威严的目光逼视着钟锐,令钟锐不敢抬头。钟锐一顿饭吃得疙疙瘩瘩,心里直骂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不敢和舅舅反驳。
年初九,钟锐往土城田支书家里打电话,这时才搞清,刘感谢确是因为女儿刘美丽的缘故被抓的。
实际上刘美丽并不如她自己讲的那样,在表姐的厂子里做业务经理,而实际上,是跟表姐一块在大酒店里长期做小姐。就在临近春节的时候,刘美丽和表姐联手敲诈了一位老板,事情败露,刘美丽和表姐已落网,刘感谢因为窝藏部分赃款而牵连了进去,至今仍在审讯阶段。
钟锐连连感叹不已。
土城人因为普遍没有文化,出来打工只能从事一些低层次的体力劳动。他们在城市里并不能获得足够的尊严,导致心理自卑,甚至畸变,有的逐渐滑入一种危险的边缘,如偷盗、诈骗、**等。一方面,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城市的破坏者。
他们之所以会成为城市的破坏者,与城市自身的态度也有莫大关系。他们得不到城市的足够的关怀和重视,不能享受许多平等的权利。假如刘美丽和她的表姐在进入城市后,能够得到及时的、适当的培训和引导,思想认识上有了提高,并且掌握了一技之长后,她们大概不会选择做小姐吧。人人都是有自尊的,她们并非天生那么贱。
钟锐想,就土城而言,目下最当紧的是提高这部分人的思想意识,否则,刘美丽式的悲剧还会重演。
突然,他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令他越来越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