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喝“腊八粥”那天,突然降临了一场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躺在天空下的河流、田野、村庄、柴垛等所有的一切,统统修改为同一种颜色。一种人世间最单纯的颜色。吕明涛表现得异常兴奋,他冲出村外,在飘舞的雪花里开心地奔走。他展开双臂,仰起头来,故意让雪花落在脸颊上,落在脖子里,落在手掌上,他凝神仔细体会凉丝丝的雪花在滚热的皮肤上悄悄融化的感觉,他的心柔软起来,激动起来,胸中涌出无限的温情,天地如此之新,重新充满乐趣,他爱这洁净的世界!
钟锐踏着雪从草桥村回来,在空落落的田间小路上,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手舞足蹈,走近才看出是吕明涛,正两手挥着拍子,好像在唱歌。钟锐大感意外,正要发问,吕明涛一转脸瞧见他,却先开了口:“钟主任,回来了。”钟锐简直惊奇之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吕明涛开口讲话,而且是主动的讲话。他有点难以反应,只答:“嗯。”他看见吕明涛朝他笑了一下,是那种孩子式的明亮纯净的笑容。钟锐被他的笑容感动了。钟锐拍他一下胳膊:“你也回吧,快要吃中饭了,在雪里呆久了,容易伤眼睛。”吕明涛顺从地说了声“好”,转身跟着钟锐一起回村。他变得细心起来,替钟锐掸去两肩的积雪。钟锐一路上不住好奇地看吕明涛,好像突然间发现了一个新朋友。
钟锐刚去草桥村幼儿园打听了一下日常运行的细节问题。
这许多日子,他一刻没有闲着,走东又走西,忙得脚打后脑勺,全为申办幼儿园一事。
他第一步先找的何镇长,想寻求政府的支持。
老何表示,可以出面协调一下教办的关系,但是要钱没有。
老何当即拨电话给镇教办的夏主任,让他亲自接待一下钟锐。
钟锐紧接着去了镇教办,找到夏主任,咨询申办幼儿园的条件。
夏主任告诉他,镇教办不具有批准申请办学的资格。夏主任向他介绍了县教育局的汪主任。
钟锐又去了栖山县教育局,在办公大楼里找到了“民办教育管理办公室”的门牌儿,汪主任接待了他。
汪主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和《幼儿园管理条例》,向他细述了申办的具体流程:
一,首先向县教育局提出筹设申请。
二,要具备符合标准的园舍场地;具有独立的财务机构、独立的银行账户;有足够的办园资金并出具验资证明;提供法人的园长资格证、教师的毕业证、保育员和厨师的免疫证等;
三,委托评估机构进行资质评估,合格后进入筹设阶段;
四,筹设完成,提出设园申请,批准后,颁发办园许可证;
五,凭办园许可证,向县物价局申请收费许可证,并由物价局确定收费项目和收费标准,至此方可公开招生。
钟锐听后,在心里叫了一声“姥姥!”,想不到如此麻烦。
他对汪主任说:“我们要办的这个幼儿园,是村里自助性质的,只针对本村,不包食宿,规模很小很小的,非盈利性的,申办也需要这么多的手续和证明吗?”
汪主任:“规模再小,手续是一样的,省略不得。这就像裁缝做衣服,大人的衣服和小孩的衣服在工序上是一样的。”
钟锐不信:“任何事都有特例嘛,特例就要特办嘛。”
汪主任:“没有特例,只有《条例》。”
钟锐:“虽然有《条例》,但也得结合实际情况呀,不然不就成死《条例》了吗?”
汪主任看这年轻人语气不够礼貌,就扭过头去看窗外的街景,不再理他。
钟锐从县里回来,又找吕明玉商量这事。
吕明玉听完钟锐的讲述,立刻心灰了大半:“这么费劲呀?不说别的,光是办这个园长资格证,就得去市里的教育学院培训半年,考试合格才能拿到。”
钟锐安慰她:“别先叫它吓住,总有办法。”
吕明玉突然想起:“草桥村的幼儿园,里面的三个老师我都认识,她们是民办教师,是镇上干部的家属,都是初中毕业,连幼师文凭都没有,更不要说别的了,她们是凭啥办起来的呢?听说还被评过全镇的优秀幼儿园。”
钟锐第二天找到草桥村的幼儿园,向她们询问幼儿园当初的办理情况。
胖胖的朱园长朱大姐告诉他:“汪主任讲的,是申办标准的大型幼儿园的做法,实际上,村级的自助学前班,是允许因陋就简的,我们就是这么办起来的,若不然,穷地方的孩子就永远读不了幼儿园了。”
朱大姐还向他暗示,应该适当、适时、适度地向主管此事的汪主任“意思意思”。
钟锐恍然有悟。
朱大姐最后说:“最根本的,你要有足够的钱,剩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谢过朱大姐,钟锐又跑了两个村子,打听他们的幼儿园情况,基本上跟草桥的差不多。钟锐心里有了数。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解决钱的问题。
回到村里,他从吕明玉那里,听说了前几天遭遇车祸的灯儿不幸夭折的消息,更坚定了办幼儿园的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和安全问题,一刻不能拖了。
他将笔记本电脑拿给吕明玉,让她起草办园申请书,撰写办园方案、幼儿园章程什么的。至于钱的事,他来细细斟酌。
他先做了一个统计。本村四至六岁的儿童,目前共有五十多位。软件方面,除吕明玉外,还需另聘一位老师。硬件方面,最低限度,需两间教室,两间活动室,构建一个封闭的院子,购买图书、玩具、桌椅、运动器材等。
他第二次去草桥找朱大姐,访问硬件方面的配设及造价情况。
回来后做了一个初步的预算,约需七万余元。
接下来才去找田国栋支书。
他拿着小本本对老田说:“咱土城村在籍人口1275人,每人平均60元差不多够了,我反反复复在心里掂量了很久,这个数字应该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老田阴沉着脸:“即使能承受得了,也要看人家乐意不乐意承受!现在,硬性摊派已经行不通了,当心告咱乱收费,可就够咱喝一壶的了!”
钟锐:“咱不来硬的,咱跟他们好好商量,民主解决。”
老田:“咋个民主法?”
钟锐:“提交全体村民大会,让他们自行表决。”
这时老田突然抛出一个疑问:“假设七万块收上来,教室和院子都建好了,幼儿园许可证批不下来,或者批下来了,但是幼儿园办砸了,办不下去了,这时钱也花光了,咋给老百姓交待?老百姓会跳脚骂人的!”
钟锐默了一阵,说:“万一到那一步,也不用怕,教室和院子是投钱最多的地方,是固定资产,谁也搬不走,幼儿园办不成的话,可以改作村委的办工场所,正好现在咱们村委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
老田闷头吸了好久的烟:“这事不能擅作主张,还得跟其他村干部商量。先放一放吧。”
钟锐不敢逼太急,只好由他“放一放”。
钟锐从老田家出来,到吕明玉家说了田支书的态度。两人讨论了整个下午。——这天恰是孟欣然来土城寻钟锐的那一天。
隔了几日,钟锐又去找老田,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老田诚恳地说:“说实在的,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个人也很想促成,可我心里没底呀。”
钟锐想了好久,突然眼睛一亮:“有了,我先搞个民意测验,大家没有意见,再开大会筹集建校款。”
老田赞同:“这样才稳妥一些。”
钟锐费了三四天的时间,抱着纸笔,挨家挨户走访,询问他们对于筹办幼儿园的意见,建校款每人60元,愿不愿意出?
此时已入了腊月,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们纷纷返回村里,准备合家团圆过春节。一向冷寂的村子,顿时人声鼎沸,热闹了许多。青壮年们是挣钱的人,也是家里作主的人,正是钟锐走访的绝好时机。
村民们是通情达理的,对申办幼儿园这件事是非常欢迎的,认为有利于子孙后代,没有理由不支持。对于建校款,也绝少有意见,只要把钱用得公开透明就行。只有个别太穷的人家或者老光棍例外。但那是极少数,不影响大局。
老田听了钟锐的汇报,立刻有了信心,当即表示,他明天就去镇政府请示一下,避免违犯政策,镇里批准后,他马上回来召集村民大会,筹集建校款。
明天就是“腊八”。从一早上就开始飘雪,老田这回很积极,冲风冒雪到镇上向领导请示。钟锐很感动,也决定不闲着,第三次赶往草桥村,向朱大姐打听幼儿园日常运作的细节问题,以防有什么纰漏。返回途中遇到赏雪的吕明涛。
雪还在缓缓飘洒着。地上像铺了一层松软的毯子。
钟锐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事情离成功近了一步,终于快忙出眉目来了。
两人回到村子,吕明涛迈进院子,钟锐也跟了过去。他要跟吕明玉说说从朱大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钟锐喜色满面地说:“这件事,老田都认真起来了,没有办不成的,你瞧着好了。”
吕明玉眼睛弯弯,笑得可爱极了。
屋里没有生炉子,空气透骨地阴冷,吕端午老人没有下床,在里间屋的床上拥着被子坐着,听钟锐跟吕明玉说话。吕端午老人插了一句:“别高兴太早了。”
第二日,雪住了。大家扫了一天的雪。村民大会是第三天开的。
会场设在李和尚家门口的空地上,就是秋天求雨唱戏的那儿,是全村最宽敞的地方,足以站开全村的人。
看得出,老田还是蛮当一回事的,斟词酌句地向大家讲了眼下村里迫切需要办一所自己的幼儿园的事情,在讲话中表现出少有的热情,甚至还穿插了几个笑话。钟锐不得不承认,老田的口才还是相当不错的。但是很奇怪,提到筹款,人们的反应很冷淡,老田站在前面的土台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台下的群众,开始有人拧身往回走了。
老田非常懊恼,灰头土脸地结束了这场筹款会。事情自然是没有成功。
吕明玉站在稀落的人群里,嘴巴微张着,难掩一脸的失望。钟锐更是目瞪口呆,百思不解,为何几天前搞民意测验时,大伙答应得好好的,事到临头怎又变卦了呢?
钟锐记起吕承老人说的那句“别高兴太早”,于是去找吕端午。
吕端午的答案是:田支书的信用已提前透支尽了,即使现在是真心实意,也没人敢信了。怕了他了。而民意测验时,群众之所以答应钟锐,是因为当时面对的是钟锐,如果由钟锐从头到尾主持此事,他们依然会答应的,但换了老田,自然就不同了。换句话说,如果起初做民调的是老田,则和现在开会的结果一样,也不可能成功。
钟锐的“教育工程”尚在筹划阶段,就这么提前流产了。
吕明玉神情恹恹的,抱出笔记本电脑交还钟锐。那些拟好的什么章程啊方案啊再也用不着了。
钟锐笑笑:“只要我们尽了力,就没啥可难过的。再等机会吧。我还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