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薄。
阴暗潮湿的船舱内,阿灯正漫不经心的透过狭隘逼仄的窗户,看向那在夜里泛着深蓝墨色的海面。
前几天风暴肆虐,今晚才堪堪平息,此时已近深夜,还能听见甲板上水手们凌乱的脚步声。
他们都在窃窃私语,时不时朝着这艘巨轮上唯一散发着暖光的房间望去,那是船长里昂的房间,他们在猜测,明天下午船靠岸的时候,这个年轻的船长该怎么向上头解释货物的遗失。
希望不要赔上他们才好。
这艘名为圣彼得号的豪华巨轮,表面上是贵族们为了出海娱乐的休闲方式,实则在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不正当的勾当,官商勾结,黑白颠倒,那些被纹上奴隶标志的女孩们,就是他们这次要偷渡过去的货物。
然而或许是天公不作美,连续几天的暴风雨使得看守的水手们心神不宁,竟然让这群女人们跳海逃命。
里昂船长当时气得差点爆掉,该死的,谁告诉她们在未知的深水海域跳船,就能保住性命的?!
她们知不知道她们是有多幸运,被送去享福的!
然而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说,表面上还是道貌岸然的安慰着那个吓破了胆的水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直接拔出腰间的宝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鲜血染红了地面,也沾染上了剑鞘。
里昂英俊的侧脸看起来有些狰狞,却还是努力保持微笑,收起剑,大踏步回了他的船长房间。
当然,这些是那群贵妇,绅士们所不知道的。因为他们已经提前在一座度假岛下了船,他们的享乐生活已经开始了。
阿灯笑意盈盈的伸手轻抚着身上的宽大黑斗篷,这件足够将她整个人遮住的东西,并不耐寒,摸上去触感光滑,似乎看不出材质,待在脏乱破旧的货物船舱中多日,竟依旧纤尘不染。
“喵呜......”
伴随着爪垫落地的微小声响,一只黑猫正姿态优雅的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条死鱼,惨绿色的竖瞳看向阿灯的时候多了抹畏惧。
只见它小心翼翼的将鱼吞下肚,又懂事的将浑身上下舔干净,这才敢微微靠近过来。
“喵喵唔......”明天就要到了,我可以离开了吧?
阿灯漫不经心的回头,瞥向它,浅金色的眼底瑰丽的宛如布满星星的网,含着盈盈笑意,红唇欣然轻启道,“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走了?”
“......”黑猫一时语塞。
惨绿色竖瞳里闪过一丝无奈。
这位祖宗可不是让它走过?但它哪里敢真的离开。
自从离开了杏子哥哥,捉鱼吃的时都没人陪它玩,更别提每天一碗新鲜的牛奶,有的吃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它可不敢问这人要东西,试问,魔鬼的东西谁敢吃?
在它的眼里,阿灯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她毁了黑死城,却意外地救了皈依少爷,魂飞魄散,也不失为一种新生吧?至少,少爷终于可以随她而去,不用终日活在地狱中痛苦着,不可自拔。
黑猫歪了歪小巧的脑袋,黑色的猫耳动了动,爪子下意识伸到嘴边舔了舔,自从那天它和这个女人离开黑死城,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然而最后的景象,却依旧历历在目。
少爷的故事没有讲完,因为门口的结界破了,无数神情激动癫狂的死人,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傀儡们,不要命般蜂拥进来,密密麻麻,活像是要将一切吞噬。
更加恐怖的是,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红纱灯笼,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他们扑过来,见人就咬!
不大的客栈自然经不起这般折腾,几乎是瞬间就被涨得满满当当,就像一个大塞子,已经容纳不了任何人,唯有自爆,才能获救。
当时它正趴在客栈的房檐上,眼睁睁眼见皈依少爷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摇摇欲坠的挥出一道红光,挡开了潮水般扑过来的死人们。
他已经控制不了他们,他们彻底失控了。
进我黑死城,入我百鬼镇,活人变死人,死人变活人。
这是流传在黑死城的一个童谣,事实也的确如此,它曾经亲眼目睹过太多,误入黑死城的天才除妖师们,由于发挥不出咒术,活生生被那群饥饿的人们吞噬殆尽,鲜血被他们手中的灯笼吸收,连残渣都没留下。
黑死城,是发挥不出任何咒术的。
而那些通过层层厮杀,拼出一条血路的人,哦,在外界或许被称为亡灵执事,他们凭借着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越发麻木的杀戮,终于得以走出这片人间地狱,回到他们所在的地方,然而却已经丧失了人性。
杀戮,鲜血,是他们唯一的解药。
皈依少爷设立的这座客栈,从未被破,他向来都是眼睁睁看着人们相互厮杀,手足相残,或许这样才能略微缓解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将扭曲的快乐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之上,这是他唯一的纾解方式。
他早已无药可救。
阿灯这群人,他们是唯一的例外!
或许,只有阿灯是例外。
它亲眼看到,从楼上走下来的俊美男人,眼底复杂的望着她,却什么都没说,他神情冷漠,浑身萦绕着危险的气息,较之那个同样清俊的少年,更是多出了一丝军人的凌厉矫健。
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的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
它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女人,她笑盈盈的在死人堆里,一把揪出一个不起眼的纤弱男人。
那人面色同样惨白,冷汗淋淋,头发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被她拽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
她笑着,将黑黝黝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
不出意外的,那边的杏子彻底变了脸色,再没了千年大妖的桀骜,诚惶诚恐的求她手下留情。
它听见她干净清软的声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如是说道,“余皈依,我很讨厌别人在将故事的时候还耍滑头,你胆子很大哦~”
它同样不敢相信,这是皈依少爷最大的秘密,甚至比他的故事更深的秘密,竟然轻而易举就被发现。
就像一巴掌火辣辣的扇在脸上,简煜,或许现在该叫他余皈依,低垂着眉目,嘴角扯出苦笑,那是认命的苦涩笑容。
他就这简煜的声音,幽幽道,“你果然不是凡人,被你发现,也算是一种幸运。”
阿灯笑盈盈的把玩着枪柄,那些死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感兴趣的只是故事,不过现在看来,又要让她失望了。
风颂泽被她随意的保护在光芒内,眼睁睁看着郑依依惨叫着被癫狂的死人们撕成碎片。
他还太稚嫩,承受不住如此惨烈的人间悲剧。
鲜血再一次冲洗了他的视线,逼着他迅速的成长起来,成长成一个冷血的人。
或许是个好事,又或许不是。
谁知道呢?
“呜——呜呜——”
轮船的轰鸣声打断了黑猫的回忆,它顺着阿灯的视线看向外面——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