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偶尔会有关于冬冬的流言,有人说在厂子里看到过他,有人说他在饭店打工,有人说他做了乞丐,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我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冬冬还是那个天真乖巧的孩子,他还没有长大。
05
几乎整整十年时间,我和冬冬失去了联系。我高中毕业,到北京上大学,留在北京工作,我再没有听到关于冬冬的准确消息。
在很多时候我不会刻意想起他,于我而言,冬冬更像是一个点,一个带着心酸和苦恼的点。只要想起他,我的心里总是一阵说不清楚的难过。
但每次只要我回家,我都忍不住问父母:“你们见过冬冬吗?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们都摇头说:“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冬冬奶奶死了,他爸爸也死了,后妈又跑了,房子也没了,冬冬一个人不知道在哪儿生活。
我听到这样的话一阵哽咽,父亲见状连忙安慰我:“城市里有很多福利厂,让残疾人上班,也会照顾他们的生活,冬冬肯定去那儿了,你就放心吧。”我猛地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冬冬才不是残疾人!你们不要乱说!”
说完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之后父亲四处打探冬冬的消息,终于在今年三月我回家时父亲说:“我知道冬冬去哪儿了。”我连忙问:“他在哪儿?过得怎么样?”父亲却一时语塞,良久没有说话。我着急地晃着他的胳膊:“你倒是说啊!”
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冬冬他爸后来给他娶了好几个后妈,但都跑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抵了赌债,李奶奶也气死了。前几年冬冬他爸酒精中毒也死了,房子被冬冬他妈抢走,家也没有了。没有人管冬冬,于是他……于是他就四处流浪,捡剩菜剩饭吃,睡地下室,睡公园,还有桥底下,后来有人介绍他去了福利厂,他做了几年,然后就不做了……”
我打断父亲的话问:“为什么不做了?”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因为厂子里的人都欺负他,嫌弃他个子小,不给饭吃,不然就是给馊的。冬冬总是吃不饱,工作又辛苦,他根本做不了,然后就自己偷跑出来,离开那里了。”
听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都在发抖,握紧的拳头生生地疼,我咬牙切齿地说:“去他的一帮孙子!”
可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到根本顾不上愤怒,也没有任何情绪,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他。
父亲最后说:“冬冬,出家了。”
06
太原的天气真冷啊,虽然已经是三月末,但依然没有春天的迹象。最近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冷风透过车窗呼呼地刮进来,虽然身上一阵阵发冷,可是脸上却始终湿漉漉一片,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冬冬出家的寺庙离着城区很远,开车过去已是下午时分,又顺着山开始爬,终于在半山腰看到了那座小寺庙。父亲说冬冬现在就在那里,是同事告诉他的,当年也是这位同事帮冬冬办理的各种手续。
我站在寺庙门口打量,门敞开着,不大的小院四周静悄悄,没有什么香火,屋檐已经破损不堪,只有掉了漆的匾额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几个字:三藏寺。我悄悄走进去,绕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人,想问一下却不知道该跨入哪个房间,正当我犹豫时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猛然看到冬冬拿着扫把走了出来。
时隔十三年,这就是我和冬冬相遇的场景,实在让我不敢想象。那一刻我倒希望自己没有看到他,所有的一切仿佛已经静止,世界进入了慢镜头。我看着同样满脸震惊的冬冬,他或许也和我一样,也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
“康康哥……是康康哥吗?真的是你吗?”冬冬喃喃地说,他丢下扫把朝我走来。我点点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是心非地说:“是我啊,冬冬呀,这么巧……”
冬冬已经是大人模样,有了青色的胡楂,微微笑的眼睛下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个子还是小小的,眼睛还是又大又亮。他把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然后拉住我说:“康康哥,你怎么来啦?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他依然还和多年前一样惊叹:“天哪!你都长这么高啦!”
我略微有点尴尬地笑了:“我就是……刚好路过,看到有个寺庙,就进来看看,没想到能遇到你。你还认得我啊?”冬冬眨了眨眼睛:“当然认得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说是吧,康康哥?”
这下我真的笑出了声:“你比我大,还叫我哥,小孩子的把戏现在就别继续啦。”冬冬却不答应:“那不行,我答应你的,你就是康康哥。赶快坐吧,我给你倒水去。”
我和冬冬坐在寺庙门口聊天,我不敢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倒是他一直都在问我过得怎么样。于是我就和他讲起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感情,我所有能够想起的都统统告诉他。冬冬只是抱着膝静静地听着,良久,他才默默地说:“真好啊,多好啊。”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07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谈,冬冬开心地大笑,我这才把在脑海里已经翻腾了无数遍的问题说出口:“冬冬,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
冬冬嘴角微微上翘,把脸扭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饿啊。”
猛然间,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回忆起多年的老房楼道里,冬冬也像现在这样说我饿,他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狠狠击中了我的心。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瘦小的肩膀,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平静。
冬冬吸吸鼻子打开了话匣子:“爸爸走了之后就没人管我,我就四处去找打工的地方,你知道像我这样子的……”冬冬顿了顿,又继续说:“像我这样子的是没有地方肯要,后来有人把我介绍去福利厂做工,可是也吃不饱,我就不干了。后来一个警察帮忙,让我来这里做杂事,跟着师傅学经,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他:“那你现在过得还可以吧?”冬冬点点头:“挺好的啊,起码吃得饱饱的。寺庙里都是出家人和善心人,不会为难我,都挺照顾我。”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良久,冬冬轻轻地问我:“康康哥,你还会来看我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会啊,当然会。”他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那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你有没有看剩下的书借给我,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我还是想读书。”
我一听眼泪控制不住流下了下来,连忙扭过头擦干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改天我就送过来,我有很多不看的书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呢,正好送给你。”
冬冬眼睛发光地看着我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久久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却一再堵在胸口。我只能轻轻拍拍他:“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冬冬轻轻摇头:“没事,康康哥,这都是命。你信命吗?师傅对我说人各有命。天有天命,畜有畜命,人有人命。佛经里也说各安各命。命早就注定了,怎么也改变不了。”
他指着山脚下那些隐约的楼房和烟囱对我说:“康康哥,你看,你的命就是好,就是要好好生活,在那个世界里活着。而我的命,注定就是走过一遭,路过一下,看过了就够了。能够有今天已经是佛祖保佑,我现在很信命,也认命。只有认了,我才能好起来。”
我怔怔看着山脚下那座与我息息相关的城市,冬冬说的貌似是很浅显的道理,但此刻的我却感觉非常深奥,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置身于旁若无人的境地里。我原以为冬冬是曾经的模样,我也是。但我太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我也变了,我不知道我们变得是好还是坏,但正如冬冬说的,这都是命,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但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由衷地感谢上苍,起码我还有一个从小的伙伴,他还活着,他不再流浪,他不再受欺负,他不再饿肚子,他终于有了一个落脚停留的地方。而他,也还有我,这个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春天的天可真短呐,虽然只是近黄昏,但太阳已经滑落到山的那头了,凉风微起,从山的深处传来深深的寒意,我不由缩了缩肩膀。冬冬推推我说:“康康哥,你听,那风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山里风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天际飘过来,像是一阵哽咽,也像是一声低诉,轻轻的、静静的,无声无息降临在自己的身上。风声、鸟声在耳边响起,叮叮咚咚,叽叽喳喳,但心里却异常地平静,仿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听到天地自然的声音,放下了心中许多的事情。
我想冬冬也是如此吧,在远离城市的这座深山里,每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寺庙门口,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听着风的声音,看着山脚下那个已经与他无关的世界,他的心里,肯定也放下了,肯定也如我现在一般的平静。
他的那一世,已经过去。他路过了那一世,路过了微风,路过了高山,路过了声音,路过了世界,路过了你我。曾经遇过一次,已足够。
我要走了,冬冬起身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布袋,从里面舀出一大碗红枣递给我,他说那是曾经他亲自在山里摘的,记得我从小就爱吃,又大又红,一点都不酸。
我连连摆手:“这可不成,我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怎么还能拿着东西回去。”
“是吗?”冬冬微微笑了,“你不是说,你只是一次路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