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有这样多那样多的纷扰,我们要这个要那个不懂知足。但有的人不是想拥有怎样的未来,或想要去往何方,只是为了安稳走过现在,但走遍千山万水,经历脱胎换骨,最后停留的地方,也许是最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为何要走得那么辛苦,才能到达远方?为何要经历过恐惧甚至毁灭后,才能获得解脱?生得失败或伟大,究竟赋予我们什么?
世间种种景象,逐一过滤。为了遵循自己的内心生活,我们曾经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但我们却不知道,有的人,哪怕付出了代价,也无法如自己一般生活。
“康康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初春的黄昏,冬冬坐在寺庙外的石墩上这样问我。
“现在啊,老样子吧,对,老样子。”我说。
01
儿时的我体弱多病,瘦瘦小小,外婆说:“那就起个乳名叫康康吧,希望一辈子身体健康。”从那以后,整个小区时常都能听到母亲拖长了尾音唤我的声音。
“康康——回家吃饭!”“康康——穿件衣服!”“康康——没拿钥匙!”“康康……”
我曾经恨极了这个名字:别家的小朋友都是鹏鹏、天天、帅帅之类,怎么我就是个康康?所以家人之外的人唤我乳名,我一概不答应。于是,当冬冬第一次怯生生地喊我“康康”时,我头也没回。
后来他坚持不懈地一直唤我,我不耐烦地说:“你要叫我康康哥,我就勉强应你一声。”他想了想点点头:“好吧,康康哥。”
冬冬是我家对门的孩子,比我大两岁。我们住的是职工宿舍,整个小区的人都在这座城市的钢铁厂工作,一群叔叔阿姨每天相互吆喝着结伴上下班。邻里街坊的消息传得特别快,东家长西家短,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一天母亲下班回来,还没换衣服就细声细语地对父亲说:“哎,你知道吗?对门那两口子正闹离婚呐!”父亲一愣:“是吗?”母亲扬扬眉毛:“可不?听说那男的又找了个女的,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了,丢死人了。”
我那时正在看动画片,听到母亲的话就跑过去问她:“妈妈,什么是离婚啊?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离婚就是丢人呢?”
父亲一边大笑一边把我抱起来,用下巴蹭着我的脑袋对我说:“离婚呐,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离婚以后你就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陪你啦!”
我当时哇的一声哭了,真的……好丢人啊!
02
冬冬的父母在那年冬天离婚了。我母亲听他奶奶说,那一天冬冬哭得死去活来,抱着他妈妈的腿不让走。我母亲也擦拭着眼角:“那他爸呢?”李奶奶重重叹口气:“不是在打麻将赌博,就是喝酒,还能去哪儿?造孽啊……”
我母亲抚摸着冬冬的头对李奶奶说:“唉,不说了。孩子还饿着呢,我领冬冬吃口饭,一会儿给送回来,以后就相互有个依靠吧。”我母亲拉着冬冬回到家里,然后指着我对他说:“以后康康就是你的弟弟,你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冬冬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奶声奶气地唤我:“康康,康康。”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偏不搭理他,后来母亲生气地再三督促,我才愤愤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得叫我康康哥,我就应你一声。”
“好的,康康哥。”冬冬说。
母亲曾经对我说:“冬冬没有了妈妈,也几乎没有爸爸,比你可怜多了,你和他要做好朋友,不要欺负他,不能再让冬冬叫你哥哥,听到没?”我表面答应得很好,但之后告诉冬冬:“在大人面前叫我康康,背地里还得叫我康康哥,不然我以后就不搭理你。”冬冬爽快地答应了。
夏天的晚上,两家人各自搬出一张小桌子在楼道里吃饭,母亲总是炒很多菜,还有香喷喷的米饭面条,但是对门的饭桌上永远只是一碗牛奶鸡蛋羹。妈妈奇怪地问:“李奶奶,你怎么就给冬冬吃这个?小孩子要多点营养啊。”李奶奶总是不以为然撇撇嘴:“牛奶和鸡蛋还没有营养吗?那是最有营养的东西,冬冬你说对不对?”
冬冬放下手中盛满牛奶的碗,眼巴巴望着我家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饭菜,轻轻点点头。
后来有一天,我坐在楼道里吃母亲刚买来的大红枣,那是我最爱的零食。对面的门悄悄地开了,冬冬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我,一边看一边咽口水。我看着他却没有停下嘴里的动作,吧唧嘴的声音更大了。母亲看到冬冬,走过来拉过他问:“冬冬,你怎么了?”
冬冬又咽了一下口水,眼泪就下来了:“我饿。”
从那以后,母亲做饭总要多做一些,留一些菜给冬冬吃,但又不能让李奶奶知道。于是我就编造各种理由去对门唤他。母亲看着冬冬狼吞虎咽的样子,红着眼眶轻轻地说:“真是可怜的孩子。”
更匪夷所思的是,只要冬冬身体不舒服,李奶奶就一颗一颗喂他吃去痛片。母亲曾经劝阻:“那药里有咖啡因,甚至有吗啡,不能总给孩子吃,会吃坏的!”但老太太却倔强地说:“没事,吃个去痛片就好了,吃了就不难受,这药包治百病!我懂! ”
但从那时开始,冬冬的个子,就再也没有长高了。
03
我上学早,和冬冬同年入学,但我们只做了三年的同班同学,上四年级时,他留级了。
冬冬从五岁开始,就再没有长过个子,他的个头一直都在一米二左右,而我已经接近一米五。在班级里总有一些同学欺负弱小,经常把冬冬按在地上,然后从头上骑着他过去。冬冬从来都不反抗,顺从地弯腰让他们骑着跨过去。
我很生气,对冬冬说“你怎么不知道反抗?”他歪着头笑了:“反抗就要挨打啊,倒不如让他们骑。”有时我看不下去过去阻拦,我就会连着一起遭殃,被一群同学按在地上打,经常我和冬冬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回家。
母亲有时会劝李奶奶去学校告状,让同学不要再欺负冬冬,但是李奶奶却斜眼瞪我:“小孩子乱说什么呐,谁不长个了?我们家冬冬那是发育慢,以后也会长高的!”
渐渐地,李奶奶不让我去对门找冬冬玩,说冬冬要写作业,她还说冬冬体弱不能多跑动,以后在班级里也不要总在一起。后来冬冬偷偷告诉我,其实是李奶奶故意的,她说都是我乱说胡扯,同学才起哄嘲笑冬冬不长个,不让他和我走得近。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但是,我还是要和你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母亲依然偷偷趁着李奶奶不在时,让冬冬来我家吃东西,一个苹果,几根香蕉,半块西瓜,几块糖。可是不久后他喝完芝麻糊没有擦嘴,被细心的李奶奶发现,质问之下才知道冬冬这么久都在我家吃东西,她生气地把冬冬丢在床上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冬冬哭得撕心裂肺,身上留下一道道的黑青。
李奶奶带着冬冬来道歉,反复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嘴馋,给我们添了麻烦。母亲手忙脚乱地解释也没用。之后冬冬和我渐行渐远,在班里也几乎不和我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等到四年级时,他就留级了。
因为班级里总有欺负他的同学,冬冬连续留级过三次。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在那个秋天,冬冬退学了。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04
初二时我家搬到了马路对面的新楼,几乎很少有冬冬的消息,只是听母亲说,冬冬的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那个后妈每天都拿冬冬出气,李奶奶气得住院没人照料,冬冬还要做饭送饭。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小区里传播,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我见过冬冬几次,他有时会从墙脚钻出来,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没有了小孩子那种透红的皮肤。他嘴唇上和我一样出现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渐渐粗了起来,只是眼睛依然又大又亮。他总是低低地唤我:“康康哥,康康哥。”
我每次见到冬冬也很高兴,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说很长时间的话,问起他的情况,他都说挺好的,不上学倒也清闲,每天到处去跑也没人管。说完他还要再吸一下鼻涕。
每次和冬冬见面,他都抬着头感叹:“康康哥,你又长高了啊!真好啊,多好啊!”
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给他,让他去买吃的,去买衣服。冬冬连忙摆摆手又把钱塞回来:“我现在能吃饱。不过,康康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他摆弄着自己那双洗不干净的小手:“你能不能把你已经用过的课本借我看看?我还是想读书。”
当时年幼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我站起来大声地说:“当然可以,没问题,以后我的书都给你看!”冬冬抬起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高兴地说:“真的啊?谢谢你,康康哥,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高中时我去了外地念书,但把课本都完整地保留下来,让母亲给冬冬送去。听母亲说,他都开心地跳起来,对我们千谢万谢,也总问起我的近况,说他很想我。母亲说这些话一直在落泪,她总是在感叹,冬冬真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
这座城市伴随着我的长大也在迅速发展变化,无数的新街道横穿了老城区,无数的高架桥替代了农田。曾经的老房子也被拆掉,所有的老邻居都已经搬迁到别处,冬冬从此杳无音讯。
现在那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空地,几米开外就是刚刚建好的高铁,列车呼啸而过,会卷起一阵大风。我有时站在墙根下,想着冬冬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家人也不知道冬冬搬去了哪里,我的那些课本也再没有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