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
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部
珍珠港
夏威夷,瓦胡岛
1942年5月5日
1942年4月18日,吉米·杜利特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甲板上发起的大胆突袭行动,尽管对日本战争机器的实际损害并不严重,但是轰炸帝国城市之举,确实对东京的战争计划者们震撼极大。
直到美国B-25型轰炸机攻击日本本土之前,日本帝国陆海军高层始终不能确定,美国的下一个目标将锁定在什么地方。日本人穿越西太平洋的推进速度极快,只用去了计划设定时间的一少半,而伤亡代价不足5000人,飞机损失不到100架,军舰则仅失去一艘——在攻击威克岛时有一艘驱逐舰被击沉。巨大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在3月份大部分时间里,帝国陆海军高层就三个战略方向的选择问题展开激烈辩论:向西发动对印度和锡兰(Ceylon)[27]的攻击;向南展开进逼澳大利亚的作战,或向东实施打击夏威夷群岛的行动。
山本五十六主张展开“东进攻势”,通过一场决定性战役彻底摧毁美国海军:夺取中途岛和阿留申群岛,如果美国人拒绝媾和便向夏威夷急进,就一劳永逸地将美国舰队从太平洋上抹去。日本海军军令部则极力鼓吹南下进攻澳大利亚的方案,而正忙于中国、缅甸和菲律宾作战的帝国陆军参谋本部对全部三个战略均持反对态度。
关于战略走向的争论尚在持续阶段,山本五十六便派遣南云忠一的航空母舰编队向西出动,进入孟加拉湾、阿拉伯海和印度洋水域。1942年3月31日至4月9日期间,这支被冠以“珍珠港英雄”称号的南云舰队,突击了设在锡兰的英国基地,进攻了位于印度东海岸的皇家海军补给基地,击沉六艘英国战舰——包括皇家海军“赫尔墨斯”号航空母舰和“多塞特郡”号及“康沃尔”号巡洋舰——事实上扫清了英国战舰以及商船在印度洋上的踪迹。
在轻而易举获胜的激励下,东京那些军部首脑野心持续膨胀,决定将全部三个战略都付诸实施。但随后,杜利特的突袭改变了一切。
夏威夷虽然被一片绝望情绪所充斥,但美国人也并非在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状态下坐以待毙。珍珠港遭遇袭击的24天之后,一位身型高挑、冷静淡定的得克萨斯人切斯特·威廉·尼米兹,取代赫斯本德·金梅尔海军上将出任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一年多之前,尼米兹曾拒绝过这项任命,他对朋友们说过:“在那么多的舰队司令面前,我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如果我担任太平洋舰队司令职务,将会使许多人对我侧目而视。”
但是,当国家进入战争状态时,尼米兹便将个人荣辱得失的考虑抛在了脑后。1941年12月31日,肩章上已被加上了第四颗星、时年56岁的切斯特·尼米兹,手持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的委任状,在“茴鱼”号潜艇上正式接管遭到重创的美国太平洋舰队指挥权。总统在给他的命令中写道:“前往太平洋报到,坚守在那里,直到赢得战争。”
这位即将成为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难缠对手的男人,来自得克萨斯州丘陵遍布的弗雷德里克斯堡,切斯特·尼米兹的童年时光,是在一个族群关系紧密的德裔美国人社区中度过的,他由母亲安娜和祖父查尔斯抚养成人。尼米兹是遗腹子,出生之前父亲便撒手人寰,因为这个原因,他连同父氏的名字也弃之不用了。当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就学会了对失误的容忍和对错误的宽恕。这种与人为善、宽宏大量的精神品质,在他日后的人生经历中都有所体现。“迪凯特”号驱逐舰是尼米兹指挥的第一艘战舰,但由于发生意外,军舰搁浅了。他被指控犯有“失职罪”,但是,在对事件展开调查的军事法庭上,尼米兹拒绝接受罪名指控,提出了申诉。事后他这样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对于临危受命赴珍珠港重建被摧毁海军舰队的尼米兹而言,这种思想,使他在重振部队士气的过程中获益匪浅。
珍珠港遇袭之后不久,从大西洋返回的“约克敦”号抵达夏威夷,这使得美国海军在太平洋上的航空母舰数量增加到四艘——但是,1月11日,“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在距离瓦胡岛500英里水域,被一艘日本潜艇发射的鱼雷击伤,不得不退出战斗,花上五个月时间来修理。可供尼米兹投入军事行动的航空母舰只剩下三艘,在2月和3月间,尼米兹使用他手中所能掌握的这几件宝贝——威廉·哈尔西的“企业”号航空母舰、威尔逊·布朗的“列克星敦”号航空母舰和杰克·弗莱彻的“约克敦”号航空母舰——实施快速航空母舰打击作战并取得了效果。
尽管这些“打了就跑”的攻击行动,无法阻止日本人向新几内亚岛和所罗门群岛的推进,但却使山本五十六头脑中的一个信念变得愈发坚决:夏威夷的美国海军航空母舰基地务必要连根铲除。但是,在他能够攻击夏威夷之前,他必须要拿下中途岛。为实现这个目标,山本催促东京的军事计划制定者,加速新几内亚岛的作战进程,完善拉包尔大型舰队锚地的基础设施,全面隔绝澳大利亚与外界的联系。4月10日,帝国海军军令部批准了山本的作战计划,但是在真正切断美国到澳大利亚的生命线之前,海军军令部拒绝确定夺取中途岛的具体日期。
但是,“杜利特突袭”使日本人开始加快实施战略方案的步伐。东京方面作出强烈反应,催促山本抓紧时间,尽快制定作战时间表。一支入侵舰队和空中打击力量接到了迅速在新不列颠岛北岸拉包尔集结的命令。两艘航空母舰——“翔鹤”号和“瑞鹤”号——被从南云忠一司令官的攻击舰队中抽调出来,与轻型航空母舰“祥凤”号一同奉派出征,前去支援攻占新几内亚岛莫尔兹比港的作战行动,日本轰炸机从莫尔兹比港起飞,可以对达尔文和澳大利亚北部领土进行空中打击。并计划同时夺取图拉吉岛,这是所罗门岛链中的一个岛屿,位于瓜达尔卡纳尔岛以北,日本人意图将这里作为一个航空和水上飞机的基地。一旦成功夺取图拉吉岛,准备展开攻占中途岛行动的日本航空母舰编队,便在中太平洋水域获得了一个集散地。
这些有关日本作战计划命令变更的内容,以数百条加密电文的形式,充斥在空中的无线电波中。但是,收听到这些无线电台信号的,可不仅仅是日本人。
在美国太平洋舰队通信情报中心(PAC Fleet Signals Intelligence Center)一个称作“海波情报站”(Station Hypo)的地下室内,美国海军通信专家们正在昼夜监听日本帝国舰队发送的每一条加密电文,并将其逐字破译。这种鲜为人知的密码破译装置,是由美国海军中校约瑟夫·罗奇福特发明出来的,它与架设在北澳大利亚地区、中途岛以及夏威夷群岛各处的天线相连接。约瑟夫·罗奇福特是一位行为古怪的43岁的数学家,他战前曾在日本生活,与家人在那个国家度过了数年快乐幸福的时光,并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前,罗奇福特便与他的密码破译小组一起,截听和破译日本人的通信电文。由于未能截获日本人在12月7日发动攻击的电报命令,罗奇福特料想,自己肯定会同金梅尔海军上将一道,成为人们指责的对象和攻击的靶子。但是,尼米兹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价值,他亲自请求——不是命令——罗奇福特继续留在他的岗位上。
尼米兹对罗奇福特那颗爱国之心发出的召唤,收到了他所期望获得的效果,已经组建的小组和密码破译员被完整保留了下来。稍后,尼米兹又对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员进行了必要的补充,并对“海波情报站”截取情报的通报指导方针做了变更。这位行事谨慎的海军上将出于杜绝情报泄露的考虑,指示罗奇福特停止向华盛顿传递情报,所有完成破译的电文信息首先要送给作为太平洋舰队司令的他,然后,再由他来决定哪些情报应该发往华盛顿。
随着增补人员的到岗就位,破译电文速度出现了引人注目的提升。大约是杜利特在为其突袭东京行动进行准备期间,约瑟夫·罗奇福特与他的“海波情报站”同僚戴尔海军中校,以及尼米兹的情报官埃德温·莱顿海军中校,成功破译了日本帝国海军的“JN-25”密码。日本舰队每天要使用这种密码拍发数百条信息。“海波情报站”必须要处理大约4.5万个电码组,然后将这些内容从日文翻译成英文。如果他们能够将一条电文中的10%或15%的内容复原,就会认为已经很幸运了。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个破译量便足矣。
至1942年4月,通过“海波情报站”的辛勤工作,尼米兹海军上将已经掌握了确切的情报——他对日本舰队动向的了解,甚至比山本五十六麾下的许多舰长还要早。实际上,一些日本军舰的舰长从未获得过自己人提供的情报,这是一个在整个战争期间始终困扰他们的问题。
在这个才华横溢的群体中,有一位名叫唐纳德·“麦克”·肖沃斯年轻密码破译专家,是来自爱荷华州的一名农场青年,“珍珠港事件”之后加入“海波情报站”。他最近刚获晋升为海军少尉,随即奉命前往夏威夷报到。肖沃斯被告知,鉴于所被赋予任务的敏感程度,他不得同任何人谈及和讨论他的工作内容。
唐纳德·“麦克”·肖沃斯,美国海军少尉
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通信情报中心,“海波情报站”
夏威夷,珍珠港
1942年4月20日
我是1942年2月来到“海波情报站”的。我是一名海军少尉,我接到上级通知,被分派到一个正在为太平洋舰队工作的情报部门工作。我前往海军装备维修船坞,向长官约瑟夫·罗奇福特报到。他的办公室设在此处一个地下室内,那是个既阴冷又潮湿的地方,为了能在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可以舒服些,置身这里的人不得不多穿些衣服。我第一次见到罗奇福特海军中校,当时,他身着一件在家中所穿的、被称作“吸烟服”的栗色丝绒外衣,脚上踏的是一双卧室拖鞋。地下室里寒气逼人,湿冷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那可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但是我注意到,当长官从这里外出的时候,他会换上他的海军常服。
约瑟夫·罗奇福特怀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因未能向他的司令官、太平洋舰队司令金梅尔海军上将发出日本人对珍珠港攻击的预警信息,内心倍感愧疚和遗憾。我们现在知道,他无法获得日本人行动的情报,因为当时日本舰队处于全面无线电静默状态,但是罗奇福特还是亲自承担了责任。
甚至还是在战前的时候,我们就有了日本外务省所使用的一种编码机的复制品,这使得我们可以读取他们的加密外交通信。但是,日本海军并没有使用这种设备。日本高级军事指挥机构及其作战部队均使用人工编码,这种做法的结果是,上级指挥机关和下级作战单位在通信时,必须要先将电文情报译成密电码,然后再用一本大小尺寸如同百科全书般的电报密码本,进行人工手动解码。举例来说,当日本人报告他们的航空母舰沉没时,他们必须要找出密码本,从中拾取一个代表“加贺”号的电码组,另外摘出一个代表“赤诚”号的电码组,再选取一个代表“伊势”号的电码组。之后,操作员以手动编码方式,将这些信息发送出去。至于接收电文的一方,同样也要使用一本包含有全部电码组列表的密码本,通过手动解码将内容译成电文。这就是日本海军在整个战争期间所使用的密码系统。
埃德温·莱顿海军中校是约瑟夫·罗奇福特的好朋友,他们相识已有很长时间,并且一起在日本学习了三年的日语。莱顿虽有些喜欢炫耀,但性格坚强。他们俩在工作上紧密配合,互相信任。莱顿能说善辩,是个颇具说服力的人,也是尼米兹海军上将一名称职胜任的情报官。
“海波情报站”开始破解日本海军的密码,这是一种使用摩尔斯电码(Morse)发送的电讯传输信号,每天的传输量多达数千条,情报站的密码分析员就从这些海量信息中筛选破译。他们将频率调至与日本人正在使用的频率的同步位置,通过截听操作拷贝日本人的发射信号。他们配备有日文字体的打字机。这些通讯信号被拷贝完成后,他们便将这些资料送至我们的情报信号处理单位。
那就是这种“游戏”的编排方式:将电码组字符串类似“翻绳”(string)[28]重新编排成一列,以便我们可以从已破译电码组中识别出通讯信息。我们渐渐地、一处处地填满空白的地方,复原出更多的词组。这些全部出自一本电报密码本,其中收入了千万个电码组,每个都代表着某样事物的含义,如某艘船的名称,某个人的名字,某物的数量或所在位置,某个地方等等。
约瑟夫·罗奇福特坐在地下室里破译这些情报,之后交给埃德温·莱顿,莱顿浏览过一遍后,将这些信息进行分类和做摘要,就情报的内容提出相关问题,直到弄明白其中含义为止。然后,莱顿便将这些资料呈送给尼米兹海军上将。
到1942年4月,我们已经能够充分读取日本海军的通信电文,并且清楚了解到,他们正准备在南太平洋发动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这个战役将会使澳大利亚被纳入日本作战飞机的航程之内。我们将所掌握到的资料向尼米兹海军上将做了情况报告:日本人是怎么计划这场战役的,以及他们打算在什么时候发动这场战役。
珊瑚海海战
新几内亚岛南端外海水域
1942年5月7至8日
到4月29日,从特鲁克出动的日本航空母舰“翔鹤”号和“瑞鹤”号,以及轻型航空母舰“祥凤”号,在海军中将高木武雄率领下,已经抵达为攻击莫尔兹比港和图拉吉岛所指定的隐蔽水域。但是,这些动作都逃不过“海波情报站”密码破译员的眼睛,他们监视着日本人一举一动,对他们的意图动向了如指掌。在太平洋舰队作战室,通过一张大幅太平洋区域桌面地图,尼米兹可以掌握到日本航空母舰、运输舰和战列舰的部署情况,甚至能够注意到在日本入侵部队的周围,设有一个日本潜艇构成的预防性警戒圈。
号称“奇袭大师”的山本五十六确信,没有人会发现他的舰队,也没有人能够危及到他的作战计划。但是,美国人却做到了。一切工作都完成得极为出色,“海波情报站”真是功不可没,尼米兹甚至已经知道了山本入侵的具体日期:5月3日,对图拉吉岛;5月9日,对莫尔兹比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