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镜月踏入往生殿时,只觉着犹如隔世。上一次看到父皇的时候他还很小,在他的记忆里父皇高大挺拔,头戴金丝织成的冕冠,黑色金边的蟒袍上九龙祥云环绕,而一把宝剑则配在腰间,身边跪满了王公大臣,他声音洪亮而坚定,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这一切的印象来自很遥远的回忆,即使父皇未把自己深锁宫中,他也丝毫没有感受到过这个男人——这个燕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疼爱,镜月只觉得他好似一直生活在父皇目力所及范围之外,只因他拥有“叛贼”李氏的血脉?
当镜月迷迷糊糊得不知被高玮带过了多少长廊多少拐角,最后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停了下来。还是松脂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如同二皇兄镜宣一样,他也感觉些许不适,甚至有要解开领口大口呼吸的冲动,但他还是止住这种想法,因为眼前纱幔后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子在那静静的看着自己。镜月清楚,那就是父皇,那个陌生的父亲。
“皇上,敬王殿下来了。”高玮恭敬的弯腰说道。
“父皇万福金安。”镜月准备下跪。
“这些繁冗的礼节就不用了吧!没有别人,只有我们父子……”镜月只觉声音如此的苍凉,如同空旷原野上苍劲的风声,这与印象中的父皇的形象大相径庭。
镜月没有再跪,静静地站着,眉目间没有那种面圣时的应有的卑微和怯懦,他抬着头打探着纱幔后的人。
“高玮,给月儿搬把椅子过来。”纱幔后的皇帝又发话了。
高玮弯腰称是,就走到房间的耳室,不一会笨重的搬了把楠木金丝的座椅出来,在室中央放定,请镜月坐下。”
双方相顾无言,气氛沉闷了片刻。
“你是月儿吗……”苍凉的声音又起,镜月瞪大的眼睛望着那个深邃的身影。
镜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探寻地望着立在旁片的高玮,高玮会议,向镜月点了点头。
“皇上,是敬王殿下来了。”高玮在一旁轻轻的说道。
“哦,看来朕真的是老了,朕在位也三十年了,如过隙之白驹,一晃就三十年了,朕的记忆里月儿总是还是个孩子,总是害羞的躲在李妃地后面,小心的看着朕,那双眼睛清澈而惶恐,像是受惊的鸟儿,朕那时就总是想朕有那么可怕吗?自己皇儿就这么怕自己。”纱幔后沧老地声音说道。
“父皇千秋鼎盛,不怒自威…”镜月恭谨的答道。
“别说这些恭维的话了,这里没有别人,都是自己人,包括他,高玮,也不是外人。”纱幔中的身影艰难的举手指了指立于一旁的近侍太监,又缓声说:“这些日子,朕老是梦见李妃,梦见绥阳,还有你,月儿。”
镜月说:“谢父皇,儿臣在这,母妃跟皇姐都仙去了……”
“但每每梦中,你母妃都鲜活的在朕面前,对镜梳妆,而每当朕把手伸出去时,朕又总是又从梦中醒来,面对眼前的空寂,朕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你的皇姐绥阳,她总是在你母妃身边,笑盈盈的对着朕,时而跟你母妃耳语嬉笑,那是的绥阳天真浪漫,朕视若掌上明珠,后来她长大了,她的身形眉眼与你母妃当年好像…。”苍老的声音若有所思的说道。
“月儿,今年也有16岁了吧
“禀父皇,孩儿是16岁了。”
“绥阳还在的话,也已经22岁了吧!”沧老的声音问道。
“是的,父皇,您为什么非要把皇姐送去大宋。”
“说真的,朕还真舍不得让她远嫁大宋。但早先朕给绥阳起卦后,这年绥阳必有血光之灾,躲过躲不过要看她的造化,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绥阳。哦,这个高玮知道。”声音说罢,高玮连连点头。
纱幔后的慕容政接着说:“卦象大凶啊,如此凶险之卦朕之前前所未见过,而灾难来自北方。此时,赶巧,宋国使者前来提亲,朕虽没真正见过刘寒勖,但那年他出使我过,他的一些事情高玮还是跟朕说过,绥阳好像也对他有意,使者到来之前,我夜观天象,南天木火逆入太微垣,紫微忽明忽暗,朕料定宋帝刘静轩时日必日不久矣,而中天武曲闪烁,大有夺守之意。刘寒勖要入紫微垣,可能将要继承大统,而这冉冉升起的帝星之气可能会保护绥阳转危为安。只可惜,朕这一卦失之千里……”
镜月自幼不信天星卜卦之说,但听到这里,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父皇,既是出嫁大宋,为何皇姐出嫁没有按皇室礼仪,仪仗禁军随行,当日出京时只带百余人的内侍宫女,甚至是夜半草草离开,如果有禁军护卫,走官道而不是走落凤岭,那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镜月问道。
“敬王殿下,您有所不知,公主出嫁的时辰路线是陛下通过天象八卦推演亲自给公主制定的,就连出嫁这件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后宫知道之人都发誓保密,而前朝的大臣知道的更少,直到武源堂把公主的消息带回时,才朝野震动。出嫁本身就是掩人耳目,故扮作官宦人家外出省亲,为保事情周密,沿途官府也未通报。再者公主出发时,老奴已安排大量大内侍卫和武源堂高手沿途隐蔽护卫。只是……”高玮迟疑了片刻,接着说,“派出去300余人,但这些人都已经没了音信。当时宋国求亲使者归国时,皇上曾密修国书一封代为送往建康,已详细说明内中情况,宋帝也为两国交好专门派出了迎亲人马在风林渡口准备等候。”高玮说道。
“刘寒勖迎亲中途也失踪了,生死不明,当日风林渡口也是血流成河。”高玮顿了顿说道。
镜月顿感吃惊不已,本来认定的杀人凶手竟然也不知所踪,只见纱幔后的人影吃力的点点头。
“父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武源堂已经遣人过江去了宋境,而宋国也已经遣人在我国进行调查。”高玮代替燕帝答道。
“月儿,绥阳的死我与你一样痛心,但这是命中的劫数,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朕的心中也是……”只觉燕帝气力全无的说着。
“这么多年,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有没有想过母妃。当年母妃跪在往生殿前苦苦哀求,李氏一门反叛是被冤枉的,最后得到的是什么,一条白绫,赐死于景阳宫。父皇,您到底想要什么,自毁北天一柱……10年前的腥风血雨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那是谁一手造成的……把自己锁在这深宫院墙之中,是害怕看见死去的英灵吗?是您的手上沾染着那些悲愤冤屈的英烈们的血,您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心里能安宁吗?”镜月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别说了!!!”纱幔中苍老的声音咆哮着。
“父皇,我说的有错吗?那么多忠贞之士被莫须有的罪名陷害,重则致死,轻则流放,您希望后人评论昏庸残暴的君王都会提及您吗?您常年罢朝,只为自己一点私欲,国内人心惶惶,连年灾荒水患不断,官府贪墨,奢靡成风,您真的看不到吗?”
“别说了!滚出去!”那咆哮声接近撕裂。
镜月拱手后快步向室外离去,对于这位父皇,这位大燕帝国最高统治者,宫中多年的经历使镜月对他并没有太多感情可言,本就耿直的镜月只觉的此时一身轻松。
在镜月走后,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只有原地一直呆站着的高玮。
纱幔中的人颤颤巍巍的要站起来,但他做不到。世人皆知宋帝刘静轩体弱多病,却不知燕帝慕容政也已日薄西山了。
“拿丹药来!快……”这时,纱幔后面的皇帝痛苦而急切的说道,说出这些话已经是拼尽了气力。
高玮赶紧在药柜中翻找金丹。
这时纱幔后的一只手伸了出来,如柴火棍一般粗细的手臂,每根指节都突出的纤细,整个手上没有丝毫血气,一直颤颤巍巍的。高玮敢忙将一粒金丹放在那枯槁的手上,那只手慢慢缩回到纱幔后面。
片刻后,纱幔后的人影挺拔了不少,也明显有了气力。
高玮说:“皇上,您应该跟敬王说出您的苦衷,您当时被妖人所惑,您那时只是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您有您的苦衷,您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的百倍。您是爱您的李妃跟孩子们的。”
“我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怪物了。高玮,当年还好有你,多亏你没被妖术蛊惑,大燕慕容家及境内黎民最该感谢的是你。是你手持青灵宝剑将妖人刺死,是你救了朕,救了大燕…”
“皇上,还是迟了点,那么多忠良英烈,宣政殿上那些惨死的英灵……还说那些做什么,再说老奴生是大燕的魂,死是大燕的鬼。”
“高玮,这么多年了,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最辛苦的是你,最操心的也是你,没有享福的也是你。”慕容政说。
“皇上,您说这些干什么,您会好起来的,跟您以前一样,您好要千秋万载呢?”高玮着急的说道。
“千秋万载不可能了,起码我有生之年,不能看到我大燕走向万劫不复啊!”慕容政淡淡的说,“镜宣宽和仁孝,有仁君之气,可乱世中他不见得是能力挽狂澜的大有为君王,监国时日不短了,一只没有立他为太子,朕心中还是有疑虑的。其他皇子……皇长子镜宇,虽敦厚淳朴,但胸无大志,心思早已远离朝堂。四皇子境策心思怪戾,喜怒无常,虽文武兼备,为将可保社稷,为君则天下大乱。七皇子镜申,常年驻守在外,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容易被人蛊惑。其余诸子不堪大任已……镜月,镜月命运多舛,朕希望眼前的刀山火海能让他真正的成长起来,他也是朕寄托最多的皇子,他的眉眼姿态让朕在他身上好似看见当年敬兄的影子,所以月儿的封号为“敬”。现在的月儿戾气太重……他的身后充满变数,朕有时也看不明白……”
“皇上,蓟国公已经过世多年了,记得您说过再也不要提这个名字了……”高玮小心的说道。
“朕亏欠他们李家太多了,每当想起李妃兄妹,真是觉得无颜啊……”慕容政感慨道。
“皇上,当年的妖人想法设法的除掉李氏一门,现拥有李氏血脉的绥阳公主已被害……这是不会与那些……有关系……”高玮把自己的推测小心的说出来。
“月儿……他血管里也流着李家的血液……”
“皇上,您的意思,敬王爷……”
慕容政没有回答,直勾勾的望着前方。高玮顺着慕容政的目光方向回头看去,那是一个老旧的屏风,在殿中已经不知多少年,而屏风上绘制的是大燕的地形图,其中云中、北地、右北平不知何时被红笔圈起,三郡的北方是长城,而长城之外……无人知晓那神秘的部族是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