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追求
柳耀祖本想转到师范学校,继续读书,可是父亲坚决反对,顽固地要他留在家里,攻读五经四书,练习文笔,准备乡试。他明知父亲的想法十分愚蠢,但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一则,他知道,坚持也徒劳,父亲从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小腿咋能拗过大腿?二则,他的美梦成了真实,魂牵梦绕的梦中情人从千里以外来到了他身旁,用捧也打不走他。他一看到她,魂儿就被她紧紧地勾住了,不是在梦境,而是在现实。哪还有上新学求学的心思?他得意地想:“父亲企图把我幽禁在五经四书的堡垒里,这正如我瞌睡了,他给了一个枕头。”
山花呢,她自从见到耀祖,性格似乎变了,不像以前那像沉静了,有时活泼开朗,有说有笑,好像绽开的鲜花得到甘露滋润,鲜艳到了极致,尽情挥洒自己的魅力;有时却目光忧郁,情绪低落,沉默寡言,就像含羞草受到了碰触,立即闭合起叶子,萎蔫了;有时两眼呆滞,心不在焉,像丢了魂儿似的。她的情绪变化反差这么强烈,是由心理变化引发的。初开的情窦,初恋的魔力左右着她,使她不能自我,给了她放飞心结,显示魅力的勇气。然而,她很明智,知道自己的地位,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去爱一个少爷,让他娶自己为妻子,这简直是白日做梦,真像老牛想上树,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想到这里,她潜意识里的自卑使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好像热锅里倒进一瓢冷水,温度立即急剧下降。然而,她又不死心,放不下他,她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依靠,他就是自己的一切,她眼里的世界就是他。
心细的刘夫人很快发现了山花的情绪忽冷忽热的变化,她觉得变化很微妙,但没有从别从去想,以为她的性格本来就这样。在她看来,穷人家的女儿不可能教出性情沉静,举止庄重大方的的大家闺秀来。她刚来由于认生胆怯,装出出大家闺秀式的举止,进柳家大院快一个多月了,对新环境渐渐熟悉了,本来的面貌就露出来了。但她似乎比以前更勤快了,更有眼力见儿了,所以夫人仍旧信任她,喜欢她,甚至有几分爱怜她。
山花一家住在柳家大院西南角的一间佣人房子里。刘夫人自然住在主院。出了主院的门,沿着南墙根儿往西走百十来步,往南拐,再走百十步就到了。
那天早上,山花把刘夫人的屋子整理好,伺候她用过早饭,征得她的同意,回家看望父母。父亲出去干活去了,母亲亲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她站在地上和母亲寒暄了几句,从柜子上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儿,放在原处,眼里含着泪花,呆呆地望着墙壁出神。
母亲以为女儿没伺候好夫人,受了主人的责骂,边做活儿,边劝导她说:“你是丫头,要一心伺候主人,手脚要勤快,少说话,多做活计,要多个心眼儿,要有眼力见儿,不要等着主人支配你,才去做活儿。有时主人说你几句,你千万别耍性子,要认真听,按照她的说法去做。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人家的丫头,是佣人,不是人家的闺女。”
山花听了母亲的话,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哽咽着说:“我会好好伺候夫人的,您放心。夫人对我很好。”-
母亲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她问道:“好端端的,你咋流起眼泪了?”
山花用那修长的手指抹掉了泪水,控制住哽咽,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
“不知道?那咋流起了眼泪?你少时候都不好哭。”母亲感到愕然。
“不知道咋的,我心里很难受,想哭。”山花说着又叹了口气。
“是谁欺负你了?有啥不顺心的事?”母亲追问道。
“没有谁欺负我。”山花嘴角强挤出一丝微笑。
母亲眼里闪着茫然的目光,爱怜地望着女儿,她心疼女儿,心里想:“或许孩子做活儿累着了,累了情绪就不好。苍天杀人不眨眼,降下这场大旱灾,我们被逼得流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地。要不,我们在家乡种自己的田地,住自己的房子,日子虽不宽畅,但一家老小生活在一起,很自在很安乐。女儿年龄不小了,该寻人家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山花跨在炕沿上,望着母亲那两只粗糙的手灵巧地穿针引线;母亲不时抬起头望望女儿;母女俩沉默不语,各想各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山花说:“妈,我该走了。耽搁的时间长,夫人会不高兴的。”说完,她转身就走出里屋,正要伸手去拉堂屋门,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只见耀祖微笑着站在门口。
“你咋来了?”山花用颤抖的嗓音低声问道,她眼里露出了惊慌失色和喜出望外的混合神色。
“用两条腿走来的呀。”耀祖狡黠地笑着说,走进了屋子。
“我的意思,不是问你步行还是坐轿。”她羞羞答答的解释道。
“掐算你回家了。”
“你也不是算卦的,咋知道我回家了?”
“是你告诉我呀。”耀祖一脸顽皮神情,说着走进了里屋。
山花随后也返回里屋。
原来,耀祖在书房,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山花的倩影总在他面前闪现。他索性把书放下,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做起了白日梦:他觉得好像山花推开门,微笑着向他走来,走到跟前停下,扬起仙桃般的脸望了他片刻,羞赧地低下头,用修长的手指抚弄自己的辫梢。他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抱住,她小鸟依人似的,柔顺地把头靠在他肩头上。他好像嗅到她的体香——奶香味;他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听到她心脏有节凑的跳动声;他贪婪地闻着着她的头发……
一只大花猫蹭的一声蹿上了外窗台,隔着窗玻璃一边往里瞅,一边喵喵的叫,吓得他激灵了一下,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他睁开眼,站起来踱到窗前,用手指轻轻弹着玻璃窗,生气地大声说:“不速之客,你打搅了的美梦,走开!走开!快快滚。”
然而,那猫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蹲在那儿不动弹,瞪着两只绿色的大眼睛瞅着屋里的他,继续喵喵地叫着,好像在说:“我就呆这儿,你管不着。”
他正要打开窗户,轰走那只猫,发现山花从母亲的房子走出,朝他书房这边望了望,出了二门。他想:“她一定回家去了。”
他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说说话,想闻闻她身上散出的奶香气息。于是,他忘记了那只猫给他带来的烦恼,尾随着她来了。
孙兰兰见耀祖进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下地,一边眉开眼笑地说:“少爷来了,山花快给少爷烧水沏茶。”
“别忙了,我来看看你们,坐一会儿就走。”他客气地说。
孙兰兰想:“这孩子真仁义,半点少爷的架子也没有。”她一边拿起笤帚,为客人扫炕席,一边热情地让道:“快上炕坐着。”
山花,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话,愣在那儿不动,两手本能地抚弄着辫梢。
母亲见女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用责备地口气说:“站着做啥?快烧水给少爷沏茶。”
山花说:“我得快点回去。”
母亲见女儿站着不动,说:“少爷稍微坐会儿,我去烧水沏茶。”说完,拉开门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屋里,他们俩四目相对,默默地相望,羞臊得满脸通红。
山花小声说:“我得回去了,出来半天了。夫人会生气的。”
“过会儿再回去。没事儿的,我大大在我妈屋里呢。”耀祖撒谎道,突然伸出双臂,上前抱住了山花,感到抱住了整个世界,喃喃道:“我待见你!”
山花觉得他的动作像闪电般的迅速,而他的话像迅雷,把她惊得魂飞魄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得回去。你在吧。”说完,用两手梳理了几下头发,拉开门走了。
母亲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正要进门,看见女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出来,感到莫名其妙,愣在那儿半天没动。
二初试云雨
从那天起,耀祖和山花都觉得,他们好像两条平行流动的小溪,不约而同地突然向对方流去,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你我了。热恋中的男女总是忘掉自己,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血肉,是自己的一切,是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身渗透了对方的全身。或许因为这样,引力波时刻在他们之间传递彼此的心声。
那天黎明前,耀祖突然醒来,睁开眼看了看,屋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想,这正是铁李拐偷锅的时辰。黎明前是一夜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当地民间传说,铁李拐下凡偷锅,惊动得雄鸡喔喔地鸣叫。太阳神听见雄鸡的鸣叫,套起金马车,立即出发,于是天渐渐地亮起来。铁李拐为了掩护自己逃离,随手蹭了一把锅底黑,抹黑了天空。想到这里,他自语道:“看来,天上的神仙也不富裕,日子过的艰难,不然为何还要来到人间偷锅?”想着,想着,又入睡了。
他打开窗户,轻轻地跳到院里,站在窗下,举目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望去。天色瞬息变幻着,先是麻麻亮,霎时东方天边现出了淡红色的朝霞,把庭院里的那棵老榆树大半个树冠染成玫瑰色,接着,彩虹山顶突然露出了太阳的笑脸,庭院里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两只燕子从房檐下飞起,唧唧地叫着,箭一般的飞走了。山花端着一铜盆水,从茶房出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母亲的屋子走去。她好想只顾看脚下的路,没有发现他。
他尾随着她进来了母亲的屋子。母亲坐在炕上,手里拿着花绷子,在绣牡丹花。他见山花不在屋子里,感到很奇怪,以为和他做迷藏,里外间到处找。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吃惊地看着他问道:“你在寻啥?”
“山花呢?”他问道。
“她又不是根掉在地上的绣花针,用你那样找?”母亲笑着说,“那么大个人能藏到哪儿去?”
“她上哪儿去了?”他疑惑地说,“我方才明明看见她进来了。”
“是你眼花了吧?”母亲说,“她病了,夜儿个晚饭后回家歇息去了。”
他听了,转身就走出屋子,朝山花家跑去,觉得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蹲……
他睁开眼睛,发现太阳透过两扇窗帘的缝隙,射到了西墙上,明晃晃的,像一把宝剑。
早饭后,他进了母亲的屋子,见母亲自己在整理屋间,问道:“你咋自己整理?山花呢?”
母亲一边干活,一边说:“她身上发烧,夜儿个傍晚,我让她回家歇息去了。”
他听了感到很惊讶,心想:“怎么应了我的梦?”
从母亲屋里出来,他径直去看望山花。
山花家的堂屋门虚掩着,耀祖推开门走进去,在里屋门前停了片刻,然后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关上。见山花面朝墙静静地躺着,屋里没有别人,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跨在炕沿上,端详起她那条乌黑的发辫。那条又粗又黑的、让他动心的辫子,懒洋洋地盘放在枕头旁,咋看起来像条黑色的蛇盘卧在那儿。他记起小时候有一次,跟着大大在花园里玩,发现墙根儿下有一条像灰色绳子似的东西盘在那儿,正要跑去用手抓,被大大一把抓住,拉着便走,一边说:“那是条蛇,别惹它,它会咬死人,快走!快走!”想起这次经历,他心有余悸,身子哆嗦了一下。
山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身子蠕动了几下,慢慢翻过身子,睁开眼睛,发现耀祖跨在炕沿上,用温柔的目光望着着她,以为在做梦,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啊!”的惊叫了一声,忽地坐起来,说:“是你呀!”
他笑着说:“是我。”
“我是在做梦吗?”她像自语,又像问他,身子向后移动了一下,背靠着墙面朝他坐好,眼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接着问道:“你咋知道我回家了?”
“夜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回家了。”他脸上的神情很真诚,山花相信他不是戏言。接着,他将黎明前的那个梦详述了一遍,末了,自信地说:“我的梦总能变成真。”
“总是菩萨在点化。”她说着,眼里闪烁着虔诚的光芒。
他点头赞同,接着把成亲前那个见到她的梦向她详细地讲述了一遍,认真地说:“我们俩是前世的姻缘未了。不知谁欠谁的情债,此生要继续做夫妻,来还。”
她听了他的话,沉默不语,低着头,将红头绳解开,松开辫子,又不紧不慢地编起来。她那修长白嫩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像一朵鲜花在微风中抖动。
他望着她微微偏着头编辫子的姿势,联想起白居易的诗《琵琶行》,不禁吟
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她扎好头绳,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打断他,说:“白居易这首长诗,我每次吟诵都掉眼泪,我为那个歌女的命运哭泣。”
他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问:“你识字?”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一边抚弄着辫稍。
“你大大识字吗”
“是的,他念完了《论语》,我爷爷是秀才,是私塾先生。我小时候,爷爷教我认字,背唐诗宋词。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灾,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饿死了。我的一个小弟弟也饿死了”她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人们都在苦海里挣扎。”
他没有接她的话茬,心想:“原来她家也是书香世家。怪不得她的举止像大家闺秀,高雅贤淑,明白事理。”
“我待见你,要娶你为妻。”他语气坚定地说着,飞快地脱去鞋子,爬上炕,将她抱在怀里,尽情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睛、脸蛋、嘴唇……接着解开她的衣扣……
他们刚扣好衣扣,窗外响起了脚步声。
她低声说:“我妈回来了,你快下地!”说着自己赶紧整理头发。
他的一条腿还没有落在地上,山花妈就推门进来了,她愣在门口半天,红着脸语无伦次地搭讪道:“少爷,你坐你的,我没事。你坐。”说着转身走出去,连门也忘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