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耀祖梦中见情人
那年腊月的一天,大雪从早下到晚,一直没有停,好像天空被什么戳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不停地往地上倒。那是场百年不遇大的雪,村里不少低矮的土房子被大雪埋了半截。条条道路被大雪封死;银白色的旷野一望无际,仿佛神秘的童话世界。柳家大院,尽管几个佣人手持大扫帚,不停地清扫,但地上和房上的积雪仍就不见少。
晚饭后,柳员外一手端着水烟袋,一手提着灯笼,从书房出来。鲜红的灯笼在皑皑白雪上映衬出淡粉色的影子,形状奇特,像个精灵跟着他在雪地上跳动;脚下的积雪吱嘎吱嘎的一路响着。他来到刘夫人的房门前,跺了跺靴子上的雪,推了推门,发现门已从里插上,他轻轻地敲了几下。听到敲门声,已经躺下休息的丫鬟小英,撑起身子问:“谁呀!”
“是我。开门。”柳员外回答。
小英听出是员外的声音,立即起来开了门,撩起门帘,把他让进屋里。
屋里炉火正旺,他感到暖融融的,十分舒服惬意,头发和眉毛上的雪花顿时融化。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雪水,径直走进刘夫人的卧室。
夫人正在铺炕,准备睡觉,见丈夫进来,停下来眉开眼笑地说:“这么大的雪,你咋光临了!明天太阳会准从西边出来!”
近年来,他很少在她屋里过夜。他知道她说此话的来头,笑着说:“怎么?你不欢迎我?”
“你咋这么说话?我哪敢呢?你的驾到给我这寒舍带来温暖。”她说话的语气充满了挖苦的意味,下地拿起笤帚给丈夫扫身上的雪。
他把灯笼吹灭,放在桌子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接过夫人递上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雪水,将毛巾还给她,点燃水烟,咕噜噜的吸了一口,喷的一声,把烟灰吹在一个陶瓷烟灰盒里,两股灰白色的烟雾从鼻孔缓缓冒出,在他面前盘旋了片刻,然后融和在一起,在屋子里慢慢消散。他将水烟袋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我来和你商量件事。”
“和我商量啥事?看来明天早晨,太阳真的要从西边上来了!”她说着,在他对面的一个方凳子上坐下。
“你想不想早点抱孙子?”
“你的意思是给儿子把婚事办了,是不是?”
“再过两个月,我们的儿子就十五了,他媳妇儿十九了。他们俩年龄都不小了,该办了。”
“她父母有话吗?”
“昨天上午,书通专打发人来把我叫过去,商量了这事儿。我因为和管家商量事儿,抽不出空和你说。”
“你们咋定的?”
“正月十三是个黄道吉日。我们把大喜日子定在这一天。你看咋样?”
“你们已经定了,还征求我的意见做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繁琐的程序吗?”她脸上略过了不高兴得神色,两道眉间皱起了两条竖纹,撅起嘴琢磨了老半天,眉间的皱纹舒展开来,眼里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接着说:“将近一个月时间,还来得及准备。我们要办得排场些。”
“那还用说?我们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他肩负着两个圣神的职责,一是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二是多生子,继承发达家业。”
“那你抽空跟孩子谈谈,让他精神上有个准备。”
“那是,那是。我今儿晚上,就在你这儿休息,以便我们商量商量如何给他办喜事。”他说着,开始脱靴子。
夫人兴奋得两颊绯红,眼里闪着光彩,立即给他准备洗脚水。
第二天上午,柳耀祖在自己的屋里聚精会神地看《西厢记》,心魂陶醉在男女互相倾慕的甜蜜里。情窦初开的少年,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总是充满了好奇、向往和神秘感。
柳员外不止一次告诉儿子,要潜心读五经四书,考取功名,别的书如《西厢记》、《水浒》之类的书都是闲书;在他看来,闲书会把书生人引到邪路上去,会毁掉学业,因此禁止儿子看闲书,可是耀祖嘴里服从,心里抵制,放学后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看自己喜欢的书。有一次,父亲发现他看《聊斋》,揍了他一顿,罚他在祖先的遗像前跪了半个小时。
员外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耀祖听到开门声,发现父亲走进来,慌里慌张地把闲书放在课本下,站起来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说:“大大有啥事?孩儿,孩儿,我,我愿意听从。”他精神紧张得涨红了脸,两手微微颤抖着,说话有些结巴。
父亲发现儿子的神态异常,猜到他又在看闲书,于是走过去,翻出了闲书,板起面孔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开门见山地说:“你今年十四了,再过两个月就十五了,你媳妇儿就十九了。你们该办婚事了。我和她大大商量好了,正月十三是个黄道吉日,给你们办婚事。还有近一个月时间,你精神上准备一下。”父亲的口气不容分辩,没等儿子说话,拿着那本闲书就转身出去了。
旧中国,几乎所有做父母的都像柳员外那样,片面地理解孔子关于父子关系的教导,总是把自己的决定当成不可违抗的军令,要求子女要绝对服从,结果必然引起子女的逆反心理,甚至叛逆的行动。
父亲这突然的决定像一声晴天霹雳,震昏了柳耀祖的头脑,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香梅家在西头,耀祖家在东头,他们小时候没有在一起玩耍过,长大后,由于害羞,故意躲着。所以他们虽然住在一个村里,但从来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对方的背影很少瞥见。
耀祖重新坐在书桌前,双手抱起头,极力想象自己即将迎娶的新娘模样:她长得啥样?丑还是袭人?眉眼好看吗?个子有多高?脾气温柔吗?我待见她吗?大脚还是小脚?我讨厌小脚女人,走路东摇西摆,像喝醉酒似的,站着摇摇晃晃像扳不倒的样子……问号像小儿吹肥皂泡,接二连三地在他头脑中冒了出来,接着消失殆尽,接着头脑一片空白,面前一片迷茫,好像在雾里看花。他突然感到百无聊赖,打了两个大哈欠,抱起双臂放在书桌上,用做枕头,趴在上面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屋子。好像是白天,可是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空一片瓦蓝,看上去好像平静的湖面,在微微荡漾。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成了真空。大门紧闭着,他纵身一跳,翻过了院墙,如鸟儿下落似的,轻轻地落在街上。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他慢悠悠地东游西荡,觉得慵懒无聊,正要往家里走,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大大方方地向他走来。她走到他跟前,没有停步,低着头从他身旁走过。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她,只见她年方大约十四五岁,生得容貌俊美,身材苗条,柳眉杏眼,红唇皓齿,鹅蛋脸型白里透红,看上去好似一个熟透的桃子;中等个头,一条乌黑的辫子,垂至腰间;身着旧粗蓝布衣裤,缀满补丁,一双天脚蹬着黑色圆口旧便鞋,看上去十分整洁。他恍惚觉得,那女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他追上去,莽撞地问道:“你叫啥名字?”那女子边走边回答:“山花。”说完突然不见了。他站在那儿大声呼喊:“山花!山花!你在哪儿?”
这时,刘夫人正好经过儿子书房门口,听到他大声喊叫,推开门,问道:“耀儿,你咋啦?大声喊啥?”
他被母亲唤醒,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用手背揉揉眼睛,站起来,转身对母亲说:“我在做梦。
”
二洞房花烛夜
连日来,那个奇怪的梦不时在他的脑海中映现,梦中的那女子的容貌越来
越真切,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爱上了她,对他魂牵梦萦,整天做白日梦,胡思乱想:“她长得像仙女,容貌俊美,身段优雅,性情温柔。要是我的新娘像她这样美该多好。或许他就是我的新娘,不,不是或许是,一定是。”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到洞房花烛夜的良辰美景,想到新婚生活的甜蜜时,他感到身体内有一种无名的东西在涌动。他想象着自己当上了父亲,仿佛听见孩子喊他“大大!”他的心像长了翅膀,飞得很高很高,想得很远很远,无边无际。
他的情绪像黄土高原灰腾梁变化无常的天气,忽而发呆,忽而说笑,忽而哼着爬山调:“天上的星星晶晶亮,比不上妹妹你的眼睛亮/地上的云雀婉转叫,比不上妹妹你的声音好……”他的怪异举动,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感到很惊愕,一天傍午走进书房,对丈夫说:“他大,我发现,我们的儿子情绪很不对头。”
“咋个不对头法?你说说。”员外正在挥毫泼墨,停下笔吃惊地望着夫人问。
“他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哼唱,一会儿蹦跳,一会呆坐着想心思,一会儿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动。”
“哦?这很新鲜!”员外笑着说。
“说不定他跟上什么精了。也许是狐狸精吧,要不是黄鼠狼精。”
员外听了“呵呵”的笑了几声,说:“别这么大惊小怪,没事儿。”
“他往常可不是这样呀?”
“往常他的终身大事没有提到日程上。”
“你的意思是——他高兴成这个样子,是吗?”
“我记得,在我们的大喜日子来临前,我也是这样。”他笑着说,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每天扳着指头算日子。盼望着大喜日子快快到来。整天心里感到喜滋滋的,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待见我,对我特别友好。好像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有了生命,向我微笑,为我祝福。”
“哦!我真不懂你们男人的心。”
耀祖的大喜日子载着欢乐来到了。
正月是中国广大农村一年之中最红火的时节。当地的习俗是,大年初三由高跷、龙灯和车灯组成的文艺队走上街头,敲锣喧天,笙笛吹奏,喇叭高歌,十分热闹。平时,很少露面的姑娘媳妇儿,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出家门看热闹。孩子们穿着新衣服,雀跃着,欢笑着,呼喊着在文艺队前后疯跑。
柳家大院张灯结彩,宾客往来,洋溢着浓厚的喜庆气氛。上午十一点许,八人大轿把新娘从李家大院抬出来,耀祖身穿棕色绸缎礼服,一条红绸带斜在肩上,在胸前系着一朵红绸编织的牡丹花,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轿子后面。他后面跟着一队吹鼓手,奏着热烈欢快的曲调。村民们拥挤着跟在吹鼓手后面看热闹。
在震天响的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呼中,八人大轿抬着新娘子款款进了柳家大院。
拜过天地,接着是入洞房。洞房花烛夜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在这个良辰美景的黄金时刻,耀祖怀着喜悦、紧张、激动、羞怯混合的心情,用颤抖的手掀开了新娘的鲜红盖头,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那个梦中情人,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子。她生得模样还算周正,小巧玲珑,登着两只三寸金莲;鹅蛋脸,高鼻梁,平眉下闪着一双丹凤眼,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仿佛总是挂着一丝俏皮而嘲讽的微笑。男女初见面的第一眼往往很关键,决定他们是否有缘分。如果第一眼就喜欢对方,说明他们有缘分,否则他们无缘,很难结成夫妻,也不会交结成朋友。耀祖第一眼看见新娘,就产生了厌恶情绪,不喜欢她那平眉丹凤眼,讨厌她那向上翘起的嘴角,反感她那双粽子形状似的小脚。他立即装着肚子疼,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新娘非常失望,背靠着墙坐在炕上,掩面流泪,像一尊悲凄的泥塑像,隐约感到不幸会伴随终身。
中国汉族人的婚姻长期以来,由父母包办,子女服从,直到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新郎掀开新新娘的红盖头,两人才见面。这样的婚姻,夫妻开始一定很尴尬,后来也不易建立起感情,很难过上幸福美满的夫妻生活,因此以悲剧结束的婚姻也司空见惯。
闹洞房的人没有闹成,听房的人没有听到想知道的东西,感到非常失望。新房里一夜寂静无声,仿佛是无人住的空房。
柳员外和夫人给儿子完婚后,巴望着早日抱上孙子。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一月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他们也没有盼来自己的孙子,不知道是啥原因,感到心里很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