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大漠不是春,四月五月亦不是。到了六月,则直接是酷暑,因为大漠是没有春和秋可言的。而在外来人眼里,这里连夏冬也没有,只有白天,黑夜,酷热难耐的白天,彻骨严寒的黑夜。
女人现在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有腹中的孩子。
断枝不擅长算日子,大漠的日子算来算去没什么意思,百无聊赖的生活每一天都一样。但自从忘忧洞里多了一个女人后,断枝觉得生活有趣了很多。
他将一个日子清楚的记在脑子里,这是女人告诉他的一个日期。他明白,来年的二月,在这帮大人里会多一个孩子。于是断枝开始特别用心的计日子。
酒都是抢来的,于是什么酒他们都喝,什么酒也都尝过。他们现在甚至能分辨出酒的名号,产地,还有劣酒里掺了多少水。这是这帮粗野汉子唯一的儒雅爱好,所以他们想要向女人炫耀,弟兄们都见识过女人的酒量。
“这一坛是回梦堂的梦千年!上等的高粱酒。”黑子拍开一坛封泥,冲着女人吆喝。
“闻到没?这是巴山镇蜀阁的杂酿包谷烧,掺了甜秆才这么香!”另一汉子端起一碗,朝女人傻笑。
断枝这时总会冲上去一脚飞踢,打跑几个醉醺醺的兄弟,“自己滚一边喝去!离人家姑娘远点,肚里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割了你们舌头!”
但是女人自己要是端起碗来喝时,他就一边劝,一边陪着女人喝,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女人。
女人心中的那个人,女人每夜在梦中的呢喃。让断枝对那个人产生越来越浓的兴趣。但断枝不敢向女人打听,关于那个人的一些事。于是断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听,哪怕女人只是只言片语的梦语,他都如获至宝。
那夜,大漠里的皎月镀了万里银沙,男人们喝的有些大,不顾断枝的警告,又对着女人吆喝起来,“姑娘,你只身一人,咋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你傻呀!姑娘不是大哥抢回来的吗,姑娘弱不禁风的,咋可能自个儿跑过来,明明是歹人掳来卖钱的。”
“说得像咱哥儿几个不是歹人,哈哈哈!”
“姑娘也别伤心,说说你是被哪家強豪掳来的,哥们儿去提他头来给你当酒碗儿使!”
“对呀!姑娘你也不能老在这鬼地方待着,给你杀了仇家,日后还能让孩子过个安生日子。”黑子指着女人肚子,“横不能生下来就跟咱几个着当响马贼呀。”
女人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停了手中酒碗,眉毛冷的一横,将那看惯了挥刀斩头的黑汉子吓得倒退几步。
男人们都是血刀子里滚过来的,但这辈子也就只见过一次这种眼神。
黑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喝干碗中烈酒,将碗狠狠摔在地上。趁着酒劲,晃悠悠走上前来对着女人嚷嚷,“姑娘你还别不信,将你仇人姓名报来,你的仇,老子给你报!”
洞里又接连传出摔碗的声响,在洞外喂马的断枝听到动静,立刻冲进来,却被眼前景象惊呆。
“姑娘!你别冲动!”汉子们围在一起,却不敢上前。
冷剑已入肉半寸,黑子的肩头,鲜血染红了大块衣服。黑子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扭曲地跪在女人面前,寒气从喉头传来,他自然不敢再动弹,甚至不敢咽一口唾沫。
“弟兄们好吃好喝招待着,却养了个白眼儿狼。”不知是谁嘴里幽幽蹦出一句话。然后,这群人便第二次看到了那种眼神,一种能冻结人所有动作的眼神。
“谁?都他娘的住嘴!”断枝冲进人群。
“大哥!”汉子们指着女人,“你看,这...”
“滚!”断枝什么也没多说,于是汉子们便一个个滚出洞外,真的是在滚。
“你也滚!”断枝指着跪在地上的黑子。
黑子顿了顿,向后缩回溅满鲜血的脖子,吃痛的吸了口凉气,便捂住伤口一溜烟跑了出去。
断枝看着又开始端起酒碗的女人,半天也没吱声。终于,还是鼓起十二分胆子凑了过去。
“你也滚。”女人看也没看他一眼。
“好。”断枝憨憨点头,竟簌地转身,立刻向洞外走去。
“欠你的,我补回来。”女人在断枝转身时轻轻说了句,“从明天起。”
“嗯?”断枝没明白怎么回事,听女人没再继续说下去,便埋头出门。于是,断枝在一夜的寒风中睡去。
第二天,断枝又记住了一个日子,在此后的两个月,断枝记住了好几个日子。他诧异,惊讶,于是怎么也忘不掉。
五月十七,女人骑马跟在他们身后,刚开始,男人们也不明就里,当女人将两个试图穿越飞马道壮汉徒手拍晕之后,男人们哑口无言,只剩下瞪大的双目。
断枝懂了,女人要怎么补回来。
五月二十一,女人独自出门,带回了一大包的钱财细软,断枝前去飞马道查看,骇然发现五个身着铁甲的官驿卒子晕倒在黄沙中。响马诚然剽悍,却也从不敢打官家的主意,这是道义,更是自重。断枝无可奈何,只好将五人活埋在漫漫黄沙里,替她收拾了这摊子。
五月二十五,女人杀人。当夜她扶在马栏上喝了又吐,吐完再喝。
五月二十八,女人杀人。见血封喉,死相平和,就像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割喉。当响马的,不到某些关头其实并不会要人性命,像这种先杀人,再越货的行为,断枝也做不出。
五月二十九,女人再杀人。断枝却不知如何处理这些尸身。三人,或是四人,断枝很难分清,碎裂一地的肢体,马和人的残肢混在一起,断枝只能在大漠里埋起一个突兀的沙堆。断枝还发现,女人杀人的那把剑非常的妖异,仿佛那剑就是为杀人而生。
六月初三,镖局的红货,一行人三十来口刀,领头的横躺在马背上睡觉,一杆铁枪让身后两条壮汉抬着。西北的行镖路子,没人不认识这条枪,于是飞马道便不是飞马道,只是那条枪跑镖的近道罢了。大漠飞鹰当然也认识这枪,便次次给足了面子,而行镖的人也总会在飞马道上留下一口箱子,里面是给他们准备的好酒好菜和过路钱。
然而女人却不认识。
等到断枝一行人赶到时,众人已喊杀声一片。女人纵然再厉害,也敌不过一群刀尖上舔血的老江湖,黄沙里躺着几个被女人一剑削去半个脑袋的镖师,镖局的人已狂怒。
长枪仍未动,似乎在等这个半路杀出的姑娘给他一个解释,而女人虽节节败退,疲于招架的剑下却又不时多了几只鬼。
直到断枝在沙坡上打了声马哨,长枪才命手下人停下动作。但,镖局的人停了,女人却一刻未停,就在哨响的一刹那,女人手中铁剑已贯穿两人胸膛。
“孽障!”马上那人见女人还不收手,自是怒气冲天,踏在马背一跃而起,提起铁枪便向女人俯冲而来。
那人抡圆了枪身,使出的竟是少林正宗的达摩棍,这路从棍法里演化出的枪法,舞动起来犹金佛护体,霸气无比,一击之下自然是无坚不摧。
“轰!”沙漠里凭空飞起三丈黄沙,那人五步之内已然砸出一个大坑来。黄沙还未散去,一道灰影已执利剑冲向持枪之人,那人一击不中,却被女人抓住时机以利剑反身连刺,若不是女人被刚刚一击余力震乱了步法,此刻那人已成了马蜂窝。
长枪立刻开始挥舞,一道铁枪舞作的屏障陡然出现在女人面前,那人叫喊着向前冲刺,女人被连连逼退十来步,眼看就要陷入身后敌人的刀阵中,女人却挺剑冲向铁枪。
持枪之人冷笑,因为百十来斤的铁枪一旦挥舞起来,铜墙铁壁都要退让三分,一介女子竟真如此不怕死!
但是这一刻,他的枪却忽然挥不动了,“嘭!”巨大的铁器撞击声让断枝心头一颤,而颤得更厉害的则是自己的手,手中的斩马刀已弯曲得不成样子,是被那挥舞的铁枪撞击所致,断枝在关键时刻帮女人破了铁枪的屏障。而下一刻,持枪人的心也不再会颤动了,尽管断枝大喊着“停手!”,但女人的剑仍直直的送入那人胸膛。
女人笑得很满足,断枝喝得不省人事。
夜里,几个弟兄走过来,敬了一碗酒后,皆自断一指。有说要另寻山头自立门户的,有说要逃难躲避即将到来的绞杀的,也有说要金盆洗手的。第二天,山洞里留下的只有四五个最初入伙的哥们儿,他们照顾着烂醉如泥的断枝,女人也不知去向。
女人回来时,带了一大包茶叶,扔进洞里后撂下句,“今天运气好,这东西解酒”。之后她便独自在新月下饮酒去了。也许,以她的酒量,这几个男人现在都很难灌醉她。
当天夜里,大漠里罕见地下了场白雨,断枝喝了醒酒茶便不见了人,女人也没心思去问。
直到后来,女人的小腹开始明显隆起时,女人才不再出门劫道。一人在洞中无聊,才想起问身边的男人们,那个微雨夜,一直悉心照顾自己的人去向了何方。
男人们也不知道,但说断枝一定会回来的。
是真的吗?还是说,自己又被抛弃了?女人坐在洞口望着远处摇摇头,没人能看懂她的目光。
黑子清点着不多的食物,自从散伙到现在,他们抢来的东西实在有限,加之洞中还有一个怀孕的女人要照顾,出去劫道的人手根本不够。但是只要断枝一天不回来,他们绝不能抛弃女人。
“姑娘,洞口凉,进来烤火嘛。”黑子收拾着行头,“我再出去蹲一会儿,说不定有漏子。”其他三个男人也纷纷从火堆旁起身,将行头收拾一番,跟着出了洞口。
黄沙漫天飞的天气,有谁会选择在此时跑商?
女人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盼些什么,只知道盯着昏黄的天际,直到看见那两个小黑点出现。
会是谁?身上带着什么货物?希望有酒,虽然自己现在很不适宜喝酒。黑点慢慢变得清晰,一大一小,前面是一匹马,后面是一辆车。这人好笨,在沙漠里居然用马车行路,车轱辘不知道会陷进沙子多少回。但女人转念一想,如果用木板代替轱辘就会好多了。
女人有了兴趣,走出洞去。后来她看见那辆马车竟直直向洞口驶来。不经过飞马道,直接到达洞口的近路只有一条,而知道路的人,只有洞里的汉子们。
女人有些激动,老远迎了上去,她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马车在女人面前停下,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提着一大包东西,正是断枝。
“这些是安胎的药。”他看着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嘿嘿一笑。
两行热泪从女人脸上滑落,没等断枝站稳,女人扑上去将他紧紧抱住,断枝觉得上一次拥抱就在昨天,那个在沙漠里无助的姑娘在对他倾诉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