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飞鹰曾对他的兄弟们说过,“入了这鬼门关便是地狱,出了这鬼门关便是人间。”
这里是鬼门关西十余里,是地狱。
大漠的风是狂躁的,燎无边际。向西看,有座山,嫣龙山,离鬼门关百许里。向东看,边没有山,是混沌,是一条天地相接的线,黄沙漫天。
黑戈壁只有一条商线,东起鬼门关东三十里,西至回生谷三十里。
这里的行商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一防风沙二防天,三防马匪守路边。”
在这里行商,人多是没用的,只会互相拖累。事实证明,人再多也防不住马匪,躲不过风沙。
所以,这里的行商渐而形成了一种以三、四人骑快马结伙上路,一次运送小批货物的行商方式。这样,就算遇上风沙,马匪,损失只不过是很少一点而已。用行内人的话说便是,“人少货少,丢下就跑,通知后队,改走他道。”是以行内人将之称作跑商。
巳时一刻,飞马道上出现了三道影子。
“有三人,三马,回货。”
“再探。”
大漠飞鹰站在沙石坡上,他的眉头紧蹙,仿佛真若鹰一般,直勾勾的俯视着那三道人影。
“报,中间那匹杏黄马上有两人,其中有个女人。”
“准备。”
马背上,两个男人侃侃而谈。
“飞马道咱得小心点,马匪无非就是这几个点。”说话的是个有着大络腮胡子的赤膊汉子。他的怀里还有个衣衫破烂的女人。
“是,龙哥。”骑枣红马的汉子说道,“只是这个女人怕是个累赘。”
龙哥朝后吐出一口浓痰,又干咳了一声道,“现在或许是,等到了关内,凭她这姿色。”龙哥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人,破烂的上衣时而隐现出些许春光。
这个女人是他们在半路上看到的,于是就顺便捡来了。为什么说是捡,因为这女人从未说过一句话,并且任由他们摆布,就像捡了一只兔子。可以打,可以骂,女人都不会反抗。但除了两件事,一是不能轻薄她,二是不能动她怀里的那把剑。龙哥剩下的半边左耳朵便是最好的说明,因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我估计落花楼能出一百两。”龙哥不怀好意的笑道。
“宝霞阁或许能多三十两。”
“咳,准备,打马,先冲过这飞马道。”
“我要了!”他的话被这突然的一声喝断。然后,七、八个人提着斩马刀围住了他们。
三人同时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煜日下,一条黑影从天而降。
“大,大漠飞鹰!”龙哥吞咽口唾沫,双手紧拽着缰绳。
“没想到你们眼色倒还挺好”大漠飞鹰瞧着那怀中女人,只见她睁着眼睛,没有丝毫表情,好像对这一切并不关心,除了她手中死死握着的剑。
大漠飞鹰盯着女人愣了半天,直到这时马鸣响起。
“货,女人,留下,马留一匹。”他的手向后摆了摆,“你们可以滚了。”
龙哥咬着牙,似是心中不甘,“冲过去?冲过去,大漠飞鹰未必追得上。”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连这马都对付不了,他也不会叫大漠飞鹰。
于是,枣红马,回货,女人,都被留下。龙哥带走的只是十斤干粮和十袋子水,还有他的两个兄弟。
女人坐在马上,似是没了依靠,突然从马上摔下,不省人事。
每个地方都有天,每个天都不一样。众所周知,而这黑戈壁的天便是大漠飞鹰。尽管这个天并不大,并不长。
断枝,是大漠飞鹰的本名,据说他是不久前出关的,仅一个多月,整个黑戈壁地区便有了大漠飞鹰这一叫法。
大漠的月亮很圆,也很亮,无与伦比。
断枝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词来修饰,他身形很瘦小,却觉得自己是个粗人,所以他变成了一个粗野的人。
他不怎么赏月,亦不懂。他觉得大漠的月亮就好比太阳,都能将这千里黄沙、嶙峋石崖给照得通透。只不过,是颜色和感受不同罢了。
他其实是逃到这大漠的,并不是被人追杀,而是他曾伤害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他是在逃,可他逃避不了。
大漠的夜很冷,如同这银灰的大地,透析出金属的冰凉。
女人醒了,从马上跌落摔破了她的脸,干裂而又锋利的碎石,在她眉头上划开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女人摸了摸时而传来炽热的眉头。是几层包扎的很厚的丝绸。
“我叫断枝,很简单的名字。”断枝蹲到女人旁边,看着他的“杰作”,“包扎的不太好,幸好,也不难看,嘿嘿。”
女人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外面的月亮。
这是个山洞,很豪华的山洞,断枝叫它忘忧洞。在紧靠洞壁的地方堆放着几个大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货物。虽然值钱,但一般情况下,断枝是决不肯把门板装上去的。
“你从马上跌了下来,背你回来的时候,我衣服都快被你的血染红了。”断枝捏了捏鼻子道。
“你还疼吗?”
“你叫什么?”
“你怎么落到跑商的人手里了?”
女人面无表情,没有回答,眼中只有迷茫。
“不会真是傻子吧。”断枝重新打量起她来。
“可惜,唉,可惜...”
“我们这没有药铺,所以很少有膏药、草药,唯一从马上搜下来的金疮药膏,也全给你敷头上了。”断枝将药酒端来,倒上一碗,啜了一口,“这是药酒,比不上药膏,但效果也绝对不差,这碗你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明天便不疼了。”
“来,我喂你喝。”断枝顿了顿,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就算你是傻子,我也会养你一辈子。”断枝第一眼看到马背上的这个女人,就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居然真的半跪在女人的身旁,准备喂她喝药。
她真的喝了,只是突然抢过碗,大口地喝了下去。
断枝呆住,不知所措。
又是一碗,狂饮。
断枝拦住了她,想抢下。他立马就发现他错了,他的手刚碰到碗沿,女人手心居然翻过碗,他本能的要去接碗,女人的手却反手再一翻,一进一错间碗居然平稳的拿在她手里,似乎和刚才端碗的动作一模一样。断枝惊讶的发现,药酒在碗中却没有丝毫颤动。
“你会武功?”断枝再次打量起这个女人。看着她倒酒,举碗,一饮而尽。看着她重复着这个动作,看着她油而蓬乱的头发,脏而干枯的脸。他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这些天又经历了什么,才落成这般模样。
女人终于放下碗,停下。她转过头看着断枝,突然抱着这个陌生的汉子大哭起来,涕泗流涟。
断枝动也不动,直挺挺的半跪在地。他还年轻,但他懂。他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倾听,听她哭。
凌晨和上午是跑商人最好的时候,这当然亦是马匪最容易得手的时候。按照惯例,每天在太阳刚出现在盼归山头时,大漠飞鹰便会带领一队人出洞劫道。
然而,现在,日头早已升上了天,断枝在回复了三次“稍后”之后,却还有兄弟来报,诸如“一个五人小队刚过了西沙坡;有一个人骑快马奔西而去,刚过飞马道”之类。断枝便干脆说道,“今天休息,晚上大伙杀马取酒。”
女人还在沉睡,两人半夜时早已喝干了这药酒坛子。女人说话了,一说便是一夜。
断枝回忆着女人的故事,想象着她倾慕之人的样子。他可怜女人,同情她的不幸,他突然发觉,他的心中还悄然渗出了另一种情感,一种很难捉摸的感觉。
他把唯一的棉被盖在了女人身上,自己在地上胡乱的打了个地铺。这一夜,他根本没能睡着。
女人是在下午醒的,断枝就在他身边。
他想跟她打声招呼,女人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她只是呆呆的望着洞口。
“不要过来。”断枝站起来想要走到她的身旁,她却说道。
“不要过来!”她的声音更大了些。
断枝没有过去,他看到女人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好陌生,那是绝望的眼神?生无可恋?
片刻,女人突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她只说了六个字,“我要洗澡,吃饭”。
女人原本应该是个美丽的女人。衬了些许杏色的肌肤,掩不住之前的娇嫩。马尾是最简单发型,她还特地将刘海梳在那道伤口处。但她却穿了套标准的道士黑布衫。即使这样,她这算不得惊艳的出场,还是让这汉子窝欢快了一回。
这是女人第一次吃马肉,和十几个男人一起。
她大口的喝着酒,但是她品尝不到酒的美味,她只觉得酒,能让人醉。
她不说话,也不笑,或许她也听不懂这些粗俗汉子们讲的那些恶俗笑话。
断枝坐在她的身旁,“身旁”只是相对的。她距他五步,左边便是石壁,这是女人要求的。
她开始厌恶男人,她觉得男人好脏,又觉得自己好脏,不堪入目。
断枝只是陪着她。他突然感到,不知何时起,这酒、这肉已索然无味。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女人不时的呕吐,差点连苦水都吐出来了。后一天,女人再次吐食。
断枝想,怕她已有身子,断枝又惊有喜。断枝觉得,女人的出现,让他思考的问题,比他这一辈子都想得要多。终于,挣扎一晚。在第三天仍然看到她有不适反应后,便于当晚低声告诉了她。
女人的表现出奇的意外。平静,平静得可怕,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是理所应当。
她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让断枝出去,把门板装上。
断枝只得出去。断枝跳下山坡,绕了一圈便轻轻的靠在洞口。
女人打开了一个个箱子,翻箱倒柜的找着。终于,她停了下来,似乎是寻到了她想要的。
“是什么?”断枝并没有看清她寻到什么。
那批货,是这半个月来劫的回货。回货的意思是,从别的地方换回来的货,多是些西域的玩意。象牙、玉杯、骨刀、香料...
然后,女人拿着手里的东西便静静的坐在那里。
断枝靠着洞口,不禁深呼吸了几口。
“这是...麝香!堕胎?”断枝闻出来了,瞬间,门板便被踢开了个大洞,断枝冒死一把抓起女人手中的麝香,掷出洞口。
这夜,是女人第二次在断枝的怀里大哭,她恨自己,恨上天不公。她也感动,感动那句坚实有力而又朴实的话,“莫要再做傻事。我养!我养你们!”
那一刻,她尘封的心,第一次有了风的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