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建康,也就是金陵乃五朝古都,临江近海,自有一番磅礴大气,宋脉南移却让这王脉之地多了几番花枝招展。
云心早早醒来,虽身处雅间上房,却也能依稀可听小贩商贾叫卖之声,活了十几年怕也没有睡过这般好觉,反而不太舒服,一大早就再难入眠。
天河老人睡姿怪异,两手掌相对,胳膊摆在头两侧,双脚内扣并拢,两膝盖骨碰在一起竟看不出缝隙。云心调皮,复有躺在床上学习,那胳膊和手还好说,但那两脚内扣并拢,双腿难免靠不在一起,双腿靠紧,两脚掌又无法并拢。云心着实烦躁,大感气恼,于是坐直,双腿并拢,强行将脚掰了过去,复又躺下,胳膊手掌做对动作,深呼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好不舒服,心自一乐,双脚又翻了过去,刚刚感觉一消而散。
云心不甘心就此罢休,复又试了几次,均不长久。这一折腾,天河老人已经醒来,雨思荷也睁开朦胧睡眼,云心忘了过去,只觉得雨思荷发鬓稍乱,脸浮迷色更是好看,想多看几眼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不再去看。
几人洗漱完毕,厢房外便响起敲门声。那小二言道:
“田大爷,掌柜的派我向您问好。”
天河老人应了一声,便领着云雨二人出了房门。那小二哈着腰,一脸恭敬,态度比之昨晚还要阿谀,佟大海立于门外不远处,见三人出来,赶忙迎了过来。
“老哥昨晚休息可好?兄弟我已经备下酒菜。”天河老人哈哈一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便跟着佟大海用餐。
云心只道昨晚餐食已是珍馐,再看这满桌菜肴,有荤有素,有红有绿,倒是一道菜名也说不出来,心奇入口,只觉美味。
“老太太听说您来了,欣喜异常,着我待你用完早饭就前去,老哥您看?”
“好说,好说。”天河老人一口答应,那佟掌柜欣喜异常。
饭毕,三人坐着马车来到一处宅子门口,两只石狮张牙舞爪,高高的门头上面挂着“魏府”两个大字。
云心曾在高门大第前讨饭,却从未进到其院,这番进入,大开眼界,门正对一大照,绕过大照,便是正院开阔,院中小四方种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大四方四棵椿树粗壮茂盛,不只几何年龄。
管家将三人和那佟掌柜领入内房,那佟掌柜和管家自知任务完成,门还未尽,便自告退,那迎上来的丫鬟也不挽留,只天河老人三人跟着丫鬟转入内厢。
只见一老太太正坐房中,夹杂银丝的头发高盘在头上,面色显得苍白怪异。那老太太屏退众丫鬟,房中只留他们四人。
“师哥可好?”那老太太开口问道,虽显亲近,但脸上表情却颇不自在。云心寻思,原来这老太太是爷爷的师妹,怪不得这么着急见他。
“还好。”天河老人回了一句,却不冷不热,气氛大是尴尬。
那老太太却甚是不以为意,“那孩子你寻到了吗?”
天河老人迟疑了片刻,“没有。”
那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上面皮撕下,露出半张美貌半张狰狞的脸庞。天河老人只是脸上肌肉抽搐,雨思荷却“啊“得叫了出来,云心大是惊讶,忍不住就要“啊”了出来,突然想到天河老人的叮嘱,赶忙捂住了嘴。
那老太太却是没有注意云雨二人,只是幽幽地对天河老人说:“师哥,我这副样子是怎么来的,你也知道,我知道你还恨我,你在骗我,瞒不了我的。”
天河老人叹了一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老太太接着说道:“我武功大减,又身在这富贵大院,身不由己,若不是还念着那孩子,早就一死了之,师哥,我只盼能在临死前再见她一面。”
云心见着老太太难过,心中大生怜悯,连那半边狰狞的脸也看得顺眼了些,出于同情,竟拉了拉天河老人的衣袖。天河老人瞟了云心一眼,云心身子一震,自知自己忘了叮嘱,不禁垂下头去,却又心生一种豪迈,抬头狠视天河老人。可这时,天河老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云心身上。
“师妹,师哥不怪你,我确是瞒了你。听这小子说,萧侄女被那萧冷锋杀了。这个女娃就是那雨天成和萧叶荷的孩子。”
那老太太一听,两行热泪流下,雨思荷心中却又是一惊,老太太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老太太哭着问道:“这消息属实吗?”天河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那日雨天成被白飘红暗伤致死,这小娃身在一旁,他听那白飘红说萧叶荷被他师傅掌毙,后我在临安破庙偶遇萧冷锋,追问他,他未曾反驳,想是萧侄女凶多吉少了。”
那老太太忽的立起,扑向天河老人,“你怎的不为我女儿报仇,你在怪我吗?你为什么不杀了那萧-萧老贼——”天河老人喉结浮动,最后叹了口气:“我和他武功半斤八两,那时他声东击西想要对这两娃不利,我反手施救被他跑了。”
那老太太却兀自不信:“他怎么会跑?他在你面前怎么会跑?”
那天河老人眼露悲戚:“我也不明其意,师哥句句属实!”
老太太却不再理会天河老人,转过身来,看着心中早就一团乱麻的雨思荷:“孩子,过来,让姥姥看看你。”虽眼中有泪,面目狰狞,却大显爱怜。
雨思荷心生犹豫,目光看向天河老人,那老太太察觉到,不禁勃然大怒,指着天河老人:“看他作甚,我是你亲生姥姥啊。”
雨思荷听的此言,又见天河老人点了点头,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扑进了那老太太怀中:“奶奶——”那老太太也是老泪纵横,云心在一旁看着,也是心生戚戚感动。
半晌,那老太太扶正雨思荷:”你见过你妈妈吗?“雨思荷摇摇头,那老太太又质问天河老人:“这是我外孙女,为何上次你来不告诉我们!”
天河老人无言以对,闭上了眼睛。那老太太接着说:“你怨我,怪我,我都不以为意,可是你不该苦了这孩子啊。”
雨思荷跟随天河老人时日已久,只其德行,解释道:“姥姥,爷爷待我很好的。”那老太太刚才也是气愤之语,“我知道,谅那糟老头也不敢对我外孙女怎样。”说罢又笑了,转又陷入哀伤,“倒是你娘——”雨思荷心中哀伤,也不再言语,只是泪流不止。
天河老人接道:“师妹,是师哥对你不起,对你承诺的事没有办到。”
那老太太摆了摆手,“不怪你,不怪你,都怪那萧匹夫,都怪我当年不懂事啊。”声音又变得哽咽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继续对天河老人说:“师哥,我是不成了,能见我这怪孙女一次也算是了了心愿,你可一定要帮我照顾好这孩子。”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打开只见一块黑漆漆的石头躺在其中,她将这个锦盒交给雨思荷,“这是我娘交给我的,和你曾外公传下来的天河棒一样,均是奇特之物,现在交给你了。”
天河老人见此情景,忍不住说:“师妹,你要将这石头交给思儿?”
那老太太反问:“有何不可?”天河老人不再反驳,只是嘱咐一定要其将此石头收好。云心看在一旁,只觉这颗石头似乎有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力量,然自己感觉烦躁无比,周身气息乱窜,静心定睛一看,发现这块石头和那天字棒一样,通身黝黑,只是形如两个堆在一起的四棱锥,成了两头尖的双锥。
雨思荷将那锦盒盖上收好,云心也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难受感觉。雨思荷眼中含泪,小心翼翼地将那锦盒收入怀中,那老太太又爱怜地将其拥入怀中。
突然房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对话,天河老人眉头紧皱,却不言语,云心雨思荷功力较浅听不清楚,那老太太又戴上了那张人皮假面,对外传声:“孩儿,你进来吧。”
只见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体态微胖,脚穿翘头瘦靴,身着黑红锦袍,满面红光,双眼炯炯,一进门就疾步向那老太太走去。
“娘,可发生了什么事?下人说有哭声传来。”
那老太太拉起这中年男子弯下的腰,微微一笑,“不碍事,不碍事。”雨思荷正想起身还礼,却被那老太太拦住。
“孩子,这是我收的干孙女,你上次也曾见过。”
那中年男子已经拱手向天河老人拜过,听那老太太这么一说,大感吃惊,只见此时雨思荷眼中还蒙着一层薄泪,单薄的身躯在衣裳中还微微颤抖,也是心生爱怜,对其微微一笑,掏出一枚黑红令牌,交给雨思荷。
雨思荷怯怯接过,道了谢,小心收入怀中。
“孩子,娘没事,你先出去吧,我和你伯伯还有话要说。”那老太太对那中年说道,那中年男子想必也是忙碌之身,向周围各人道了声去便离开。
屋内又只剩其四人,那老太太说:“师哥,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你了。”天河老人点点头,雨思荷转又落泪,喊了声:“姥姥——”那老太太转又对雨思荷说:“我那孩儿送你的令牌,是两河盐运牌,你但凡有事,师哥无法照顾,并持此令牌找所近之处的盐帮之人,我那孩儿和我自会知道。”
说罢,那老太太闭目不再言语,泪却留了下来,天河老人腰弯了些,叹口气,招呼云雨二人离去。
雨思荷恋恋不舍,却忍住泪,走出房外,丫鬟将其送到庭中,那佟掌柜还等着,见其出来,赶忙迎了过来。
经此一番,云心自是知道这佟掌柜只不过是趋炎之徒,因着自小受气不少,不禁对其暗生恶气。那天河老人却和没事人一般,应酬自若,但最后却告辞离开,不再回那客栈,借了三匹马离开。佟掌柜见终不可留,面带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出了城,云心问道。
“爷爷,我们要去哪里?”
天河老人答道:“到那须弥芥子山。”云心并未听说过此处,将信将疑,只是跟着莫不言语。
一行三人东转西绕,也不再住店,晚了累了就在野外凑活一晚,三天过后,三人立在一悬崖边,云心探头往下,之间云雾缭绕,不可视目,活脱脱是个大深沟,天地之造化,鬼父神功。云心倒吸了一口气,问:“这就是须弥芥子山吗?”
天河老人大笑:“须弥者之大,芥子者之小,天地为须弥,人为芥子,人为须弥,蚂蚁为芥子。我们且下去看看。”云心虽然大吃一惊,却也天性豪迈,不露怯色,天河老人见云心一脸豪气,也是大感欣慰,俯身朝脚下崖边一石狠狠连拍了三掌又轻轻连拍了三章,云心不知所以,复又探头下望,只见崖边一阵石土扑簌,定睛细看,才察觉崖边出现了排成一线的凹坑。
天河老人担心云雨两人身遭不测,拿出一条绳子将两人绑上,又连在自己腰中,先打头下行,雨思荷随后,最后是云心,天河老人武功卓绝,雨思荷想是来过,也是生巧,唯有云心不懂武功,好在那一路游龙步巧妙非凡,虽是在峭壁攀爬,也是有余。
这峭壁极其之深,云雨二人速度较慢,三人直直走了半晌,都不见底,云雨二人正值疲惫,天河老人示意两人俯趴在峭壁上休息,突然山谷中传来一阵”桀桀“之声,云心身旁突然展开两面青色翅膀,云心只觉面前一暗,这怪物便已经割断云心和雨思荷相连的绳子把云心紧抱入怀中,又顺势将那半截绳子一振,雨思荷”啊“地一声大喊直直向崖底坠落。云心心中焦急,奋力想要挣开束缚却毫无寸功,心中悲恸关心雨思荷安危却连呼喊都发不出声音来,一瞬间晕了过去复有马上醒来。那天河老人因着雨思荷下坠之势,也跌了下去,不过天河老人武功精湛,沉气急速下坠将雨思荷揽入怀中又顺峭壁一拂便止住了下坠之事,又趁势踩到那凹坑中,身子便定住了。
此时云心看清了那怪物嘴脸,面如青靛,发似朱砂,眼睛暴湛,牙齿横生,出于唇外,活脱脱便似那说书口中的雷震子。这怪物早几个腾起远远离开了天河老人,此时见天河老人定住了身子,怪笑一声:“天河老儿,这娃我就带走了!”说罢一对翅膀一扇,又腾起数丈,这番轻身功夫匪夷所思。
天河老人怀抱雨思荷,并不答话,提起全身真气向上腾起,却也只有两三丈高,追不得那怪物,却又不敢落下雨思荷单独追去,只得停下身子:“雷匹夫,这娃身负游龙步,你伤他不得!”
那怪物又是“桀桀”:“就是因为这娃身负游龙步,我才掳他去,好传我衣钵。”天河老人心中恨恨,却是无可奈何,只能见其远远离去。
雨思荷此时又惊又悲,求爷爷去救那云心,天河老人只叹一口气说:“那雷震天轻身功夫甲于天下,又有师门重宝雷震翼,我轻功本就不如他,此时他占了先机和地利之便,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雨思荷问:“那云哥哥会遭他毒手吗?”
天河老人忽又笑了起来:“放心吧,云心身负游龙步,这步法和我们师门牵连甚深,雷震天是我师弟,想是也收其为徒,不过他生性阴冷孤僻,之后一切只看云心造化了。”
雨思荷垂然不语。
话说那雷震天将云心带上崖顶,远远离开,直到山腹林中才将其放开,云心一着地,大怒,便全力施展游龙步想要逃走,但雷震天却只是笑着看其离开,云心每每觉得逃其手掌,却在呼呼喘气休息之时被突然出现的雷震天吓一大跳,复有挣扎起来想要逃走。几番回合下来,云心倒地再也无法站起,呼呼躺着直恨恨地看着雷震天。
雷震天却甚是不以为意,脱去了一对翅膀。云心此时才发现这怪物竟是一人,身躯瘦小四肢却甚是发达粗壮,那自己误以为是翅膀的东西竟然只是一件青色斑斓的披风,却在被那人手拿的部分变成了那人的肤色,云心大奇,心道这么奇怪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会变色,怪不得自己未曾发现当时此人就在自己身旁。
雷震天问:“小子,你不必害怕,你看我这一身本事,岂不比那天河老人为强,不如拜我为师,我尽传你之我衣钵。”
云心“呸”了一声:“你想害我与荷儿妹妹,我死也不拜你为师。”
那雷震天却不怒反笑:“死也不拜我为师,那就是说活着就拜我为师了?再说了,你那荷儿妹妹将来说不定就是我徒儿媳妇,我怎么舍得害她。我若是想害她早就抓着那条绳子到深谷中央然后放手,那天河老儿纵有天大本事也救援不得。”
云心哪里想到这轻功极高的人说话竟如此不尊,却又想想当时情况此话又确乎属实,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那雷震天接着说:“那天河老儿是我师哥,我从小就喜欢和他比试,总也比试不过,他想收你为徒儿,我偏生要抢,还要悉心教你比他更厉害。”
云心本就没有经历过江湖之事,对这师徒禁忌毫不知情,见其这般说道,又想此时狼狈,不如先应了他,之后的时候以后再说。
这般寻思下来,云心于是便说:“好吧,好吧。”
那雷震天大喜,从怀中摸出一瓷瓶,抖出一粒药丸,晶莹剔透,云心一闻便觉清香直入肺腑说不出的痛快,那雷震天笑兹兹地将其送入云心口中。云心本担心这是穿肠毒药,想着吐出来,却不料这药丸入口即化,云心只觉五脏六腑被一股热气缠绕,丹田之处暖洋洋地甚是舒服,力气又都回来了,心知这药丸想必也是稀世珍奇,不禁对这长相奇特的“师傅”心生了一丝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