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一天,早晨太阳还龇了一下嘴,吃早饭的时候,大雨就倒了下来。
鬼不走干路。半仙说。
老九抱来了金蛋儿,米香要走了,得叫他再见见娘。
雨把老九和金蛋儿浇透了。老九已经顾不了他的疼痛,他要叫儿子送送妈妈。叫儿子看她最后一眼。母子一场,米香还要给儿子说话哩。米香最心疼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儿子金蛋儿。她没想到她赶在儿子的前头。因为她看到了儿子的双腿渐渐变得瘦小而失去了水分。她从老九安慰她的眼神里也理会到了。她有时自己给自己说:天在给人下刀子!
金蛋儿睡在灵棚里,两只脚似乎在动,手在不停地乱抓,张着大口,想给妈妈说话。
大家看着金蛋儿都惊呆了。
灵棚里除了老九,都哭了。
老九揭开了米香脸上的一张黄纸,她洁净的脸上看起来很安然,甚至有一点想笑的样了。老九跪着,双手抱起儿子金蛋儿,金蛋儿的脸转向米香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哭出了声,这是他有生一来最响亮最清晰的一声,他从老九的怀里无力地挣扎着,那一双手颤抖着,他摸一把妈妈的脸。金蛋儿看着妈妈,他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向外流着泪,好像老鹰嘴的一眼山泉,越淌越大。他的哭声像猫爪一样,撕碎了灵棚下所有人的心。
老九不忍心将他抱走,就在他跪着往起抱的一瞬,金蛋儿的眼泪哗一下倒在了米香的脸上。是她的儿子金蛋儿把她惹哭了。老九伸出他弯曲的手掌,从她的脸上想擦去儿子的泪水,但是,他越擦越多……
棺材在外面淋着雨,六阿婆站在跟前,用手量着棺材的厚度,自言自语地说:“不到二寸呀。这后代不行。这样的后代是杀牛的贼……”
老天解开了装水的袋子,雨从天外倒了下来,山洪下来了,清水河变成了一条黄龙,哭喊着,前拥后挤,向村后奔跑。
米香要入殓了,老九把她本该白净的脸洗得更加白净,这是她一生用儿子金蛋儿的眼泪洗的脸,她好像很满足的样子。当木匠老孙要关上棺盖的时候,灵棚里再次热闹了起来,是金蛋儿把宁静的气氛再次推向了高潮。儿子金蛋儿用唾沫唾着“收钉”的木匠老孙,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语言骂着孙木匠。在金蛋儿眼里,好像他妈米香是孙木匠故意装到棺材里的。
老孙收完最后一颗钉子的时候,老九抱着儿子坐在了地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米香了。这时,他才真正地认为米香死了。留给他的将是痛苦的记忆。他的米香在炕上一睡就是十年,刚站起来不到三年,就这样好端端地走了,像今天的暴雨,叫人冷不及防。如果说米香死在三年前,这是病死,他无回天之力,这倒也说得过去。好日子刚来,她留下的病底子还没有打扫干净,还有一背篓药没有吃,这样走了他不甘心呀!现在,他看着这个白花花的棺材,他真后悔自己。如果没有他用求来的偏方治好米香的病,或许她还安然地睡在炕上,给儿子作伴,一家三口仍过平淡的日子。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现实让他不会有好日子过。他这1生就是来受苦受难的,要不,老天会给他这样一步一步下死棋?“得上路了,不能错过时辰。”半仙在催着老九。
外面的雨还是下着,河水还是那样的凶猛。米香的坟在河对岸老鹰嘴的半山上,要把米香抬过汹涌的大河。村长将杠子在棺材上绑了个“井”字,这叫八抬。不管河水再大,他们都要把米香按照所定的时辰抬去下葬,如果错过了时间,就等于她成了孤魂野鬼;这无论对老九还是对望天都是不吉利的。所以,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把棺材在这个大雨天抬过河去。
半仙在灵棚里看护着金蛋儿,大家都要抬着棺材过河。六阿婆在河边站着,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进了河里,水一下就淹没在他们的腰间,棺材像一只船一样漂在河中。
五德和刘疯子在前,只走了两三步,水把他俩就吹斜了。村长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棺材的前头,用肩膀顶着棺材大声说:“往上,往上。”老九的腿上吃不上劲,他要不是扶着灵柩,肯定会倒在河中。但是,他还是走到了前面,双手朝后背着灵柩,头抬得高高的,任凭雨水在他脸上浇灌。五德和刘疯子一只手扶着抬杠,一只手相互扶着肩膀,像一道拱门,把老九让进门里。他们艰难地向河心每走一步,就要被河水向下吹走三步,甚至四步。
一个浪花过来了,那里面包着一个大石头,从五德的腰上砸来,五德哎呀了一声,灵柩一下子转了方向,顺河淌下。
“顶住,顶住!”村长的嘴里灌满了水,他把头一扬大喊:“一、二、
三!”大家同时用了劲,灵柩在河中转了个方向,横在河心。河水从灵柩的上面翻了过来,差点儿把它掀翻了。正当村长喊叫的时候,灵柩的小头,就是老孙的一头突然被水吹着转了一个九十度,河水猛然像小了一样,大家的上半身一下子露在了河水外面,一下子轻松了,大家喘了一口气。河水咆哮着,村长大声说:“这样不行,咱得想想法子。”
“抬回去吧,这样不行,等天晴了再说。”老九给村长大声说。
“不行,已经到河心了,大家这样,横着过不去,斜着顺水往下走。”村长大声说的时候,孙木匠和刘疯子还是没听清。村长给他俩用手势比划。大家都明白了,扶着灵柩在水中往下走,斜着顺水而下,这样倒轻松多了。村长看着孙木匠在下手,他肯定顶不住,便把五德让过去,他和老九帮着五德的抬杠,一点一点往前走。快到岸边的时候,孙木匠是一点都吃不住了,再加之斜着前行,灵柩又一次被水吹着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孙木匠被水吹倒了,灵柩的一头落入水中。村长从灵柩下钻了过去,用头一顶,灵柩又浮了上来,村长擦了一把汗水大声说:“棺材不能落入水中,快,放下抬杠,抬在棺材上。”大家猛一用力,灵柩摆动了几下,慢慢才上了五德、村长他们的肩膀。他们艰难地向河对岸走着。
灵柩终于上岸了,村长又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都用劲,灵柩不能着地。”这时,灵柩的大头往下一沉,只见刘疯子光着膀子说:“孙木匠,快,孙木匠”
大家的脸齐茬茬向河里看去,孙木匠紧紧地抱着河边的一个树桩有气无力地向这边看着,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