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从清水河的卵石上颠着,摇晃着朝望天开来。村长老早在河畔等着,司机从村长的眼前把车开了过去,一加油冲上村长家院边的髙坡,停在了高大的核桃树阴里。蟒蛇一样的树根露在地上,好像要从四面奔跑。光亮的树根上面坐着雪白头发的六阿婆,手背上的筋和核桃树根一样,像奔跑的蚯蚓。她把呆滞的目光从远方移到还在摇晃的吉普车上,死死地盯着。
“真是车把式。从河道里能开过来,真是车把式!”
“你这土皇上不修路,不架桥,难道叫车跳过河吗?”
“罪罪罪。乡长呢?”
司机小丁把头向车里一歪。这时,村长才看清乡长还醉在后座位上,座垫上的一盒烟湿在~摊污物中。村长把车门打开,一股浓烈的酒味喷出来了。
“醉仙,酒是粮食的精,你吐了这不是糟践咱农民吗。”村长刚抱起乡长,乡长的嘴里喷出的污物就钻进了村长的领口里。小丁笑得弯下了腰,差点倒在树下六阿婆的身上。村长笑着说:“吐吐吐,全吐出来就好受了。”他说着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扛着呕吐的乡长,乡长两只手无力地吊着,头偏在一旁,眼睛疲倦地睁着,张着的嘴唇像卷边的缸沿儿,上面吊着一根弹簧一样丝线,随着村长的脚步,在村长的麻鞋跟上弹动。
“哪儿打住的?老鹰嘴吗?”六阿婆用没一颗牙的松软的大嘴说着。小丁没有听清,背着乡长的村长也没听清。
四花手提着菜刀从厨房出来了,笑着说:“小丁你个尖尖鬼,每回把乡长都灌倒你才消停。”
“嫂子,你又冤枉我了。我要醉了,还能把乡长拉到你的山神庙里吗?”
“少谝,快拿个毛巾来。”村长还没说完,吃力地上着台阶,只听得乡长哗啦啦的一下,像从桶里往出倒一样,痛快地把肚里的酒肉倒了出来。乡长的眼睛睁大了,机灵了许多,从村长的肩上边挣边说:“姑娘……你放开我……”
“啥!”四花尖叫了起来。这一声倒把乡长给惊醒了。
村长把乡长抱到炕上的时候,乡长皮笑肉不笑地一下子倒在了炕后,睡着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着肉想着肉吐着肉。”四花用手捂着鼻子说着跑进了厨房。
“嫂子,你在说村长吗?”
“说你哩。都是些馋猫。”
“你不馋,一晚上不睡觉光谋算着死老鼠。”村长收拾着乡长吐出的肉说,“四花,这些肉颜色都没变,来点葱花蒜末一拌,算一道半荤半素。”
“恶心死了。”四花在厨房笑骂着。
村长说笑着,没注意六阿婆进来了。六阿婆摇摆着鸭子一样的身子,大声说:“九娃子说给五保户发钱哩。真的吗?”
小丁还没说出口,村长把他拦在了身后说:“你的棺材有了,要钱干啥,害怕要命的病得在你身上短了阳寿。你都八十三了,你要活过石碾盘口马?”
“啊,你说啥?”六阿婆把头低向村长。
“要钱干啥?”
……她还是没有听见。小丁给她比划了一阵,她终于清楚了,大声说:“我要请大家吃一顿肉!”
“没牙吃啥肉。”村长说着龇开他黑黑的牙子叫六阿婆看。
她站了一阵,没人理会她。她也没有理会别人,拄着半截棍子摇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