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的身影,柳成林有些愕然,却什么也来不及说。其实,对这位同窗三载的女同学,柳成林并不是很熟,只是依稀知道她是城里人,还是个独生女。父亲是一个什么局的长字辈,母亲是二中的一名教师,家里可有钱了。也许是因为柳成林来自穷乡僻壤家境贫寒的缘故吧,他内心深处总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尤其是在这繁华的县城里,面对白芸这样家境好的女同学时,这种自卑感就会更加强烈,像刺眼的光束一样迸射出来,怎么也挡不住。有时候,他也会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出生在一个穷山沟里,难道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坏事吗?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很体谅父母的。他清醒地知道,父母为了自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要怪只能怪那高高的大瑶山,那只卧在村民们跟前的大老虎。由于不通公路,村民们还停留在刀耕火种、手提肩挑的年代,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山货运不出去,农药化肥运不进来,家家户户都是自给自足,偶尔还以物换物。多少年来,村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搬到山外去,远离大瑶山。然而,岁月的风霜吹老了多少纯真的笑容,却未能把一个山民吹到山外去安居乐业。因此,进人县一中校门的那一刻起,柳成林的心中就升腾起一股明明朗朗的愿望,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大瑶山,成为大瑶山的宠儿!
有了白芸的雪中送炭,眼前的问题算是对付过去了。可要是父亲迟迟不来,很快又将陷人困境。因此,柳成林一直期望着父亲的出现,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往校门口跑,希望与他不期而遇。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天,他终于盼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沉重的自行车,远远地朝校园走来了。柳成林顿时喜出望外,定睛一看,怎么是小妹成荫?爸爸呢?来不及细想,他急忙拔腿迎了上去。
校门口前方不远处,柳成荫用手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走来,后座上绑着一袋子沉重的大米。
柳成林一边走一边大喊了一声。
柳成荫听到熟悉的喊声,寻声望了一眼,见是成林哥哥,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急忙应声。
等他走到面前,柳成荫高兴地道:“哥,我正寻思着怎么找你呢,你却自己来了,真巧呢。”
“妹,你这是给我送东西来了?”
“嗯,为这事,妈都犯急了,哥你肚子饿瘪没有呀?”
“傻妹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咦,爸呢?不在家吗?”
柳成荫愣了一下,旋即道:“爸呀,在家忙着春耕生产呢。他脱不开身就让我来了。”
柳成林接过妹妹手中的车把,一不小心,差点摔了,忍不住又道:“哎呀,这么重!这老爷车你是怎么骑来的?”
“没想到吧,告诉你,我车技好着呢,一路上优哉游哉的,一不留神就到这里了。”
又说:“我真该死,妈还让我给你捎二百元钱呢,差一点就忘了。”言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散钱,塞到了柳成林的手上。
七月流火。
对于那些经过十年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来说,七月不仅流火流汗,还流泪甚至流血。因此,七月往往被他们称为“黑色七月”。而高考过后那种暂时的如释重负的美妙感觉,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无法体会到的。
考完最后一门课程,柳成林憋了整整三年的神经一下子全放松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无不透着一个爽字,仿佛在筋疲力尽之际卸去了肩上的万斤重担。对于这次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高考,他的总体感觉是不好也不坏。在答题过程中,由于紧张,有些题目本来挺熟悉的,却没有答全甚至答错了,令他觉得非常遗憾。更要命的是在语文考试中,手中的那支笔忽然变得时好时坏,耽误了宝贵的时间不说,还把卷面弄脏了。卷面不整洁是考试的大忌,必将引起阅卷老师的不满,从而影响自己的成绩。这让柳成林心里很是郁闷,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来科目的发挥。尽管出了这样那样的差错,但考后评估分数的时候,柳成林总体上的感觉还是不错。因此他并没有计较太多,填报好志愿后,立即匆匆忙忙地往家赶。
走在回家的山道上,漫山遍野都是墨绿的枝叶。山花在尽情开放,蜜蜂在尽情采蜜,毛竹在尽情拔节,鸟儿在尽情欢唱,白花花的阳光正当头照着。柳成林整个人整颗心都涌动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情不自禁地,他唱起了一首轻松愉悦的歌。
柳成林边走边唱,脚步轻盈,不知不觉间已翻越了大瑶山,那幢破旧的大瑶寺就近在眼前了。下山五六里,柳成林一路小跑着,很快就到了村口。村口是一片开阔地带,集中了大瑶村最好的稻田和菜地。稻田里,稻子黄澄澄的,打谷机的隆隆声一阵响过一阵;菜地里,青菜绿油油的,偶见几个村妇弯着腰除草。路旁的草丛里,蛐蛐在欢唱着;树枝上,蝉在不厌其烦地鸣叫着……这一切,都在明白无误地向人昭示着,一年一度的“双抢”时节又到了。
冷水河里,一群村妇正围在一起忙着洗刷,裤管儿挽得髙高的,她们的谈笑声和洗刷声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大杂烩。
柳成林在人群里找了找,没有发现母亲,连嫂子和妹妹也不见,于是径直往家走去。没走多远,一个洗衣妇直起身子,忽然看见背着一袋书的柳成林,急忙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哎,姐妹们,快看呀,我们村的状元郎回来了!”
这一嚷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七八个洗衣妇一起站直了身子,抬头往路那边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七嘴八舌地道:
“真是稀客呀,我嫁到这大瑶村三年,还没见过他三回呢!”
“你别说,人家呀,是真命天子,哪是我们这号人能常见的。”
“什么真命天子,狗屁!八字还没一撇呢。考得上倒也罢了,要是考不上呀,还不是同咱一样,修地球!”
“你快别这样说,我听说呀,这个柳七子,成绩好着呢,学校里年年都给评三好。”
“依我蛮人的眼睛看,他也算是个有希望的人呢。你看他,自小就中规中矩有礼貌,一看就不是个马路货。”
“那又怎么样,你看人家二狗子,学堂门没进过,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不是照样当老板,手下的工人有好几十呢。”
“是呀,那个文秀才柳铁嘴还在他手下卖力气呢,都奔六十的老大爷了,儿孙一大群,也识得几个字,竞也落到这般田地,哼,读书顶屁用!”
柳成林在洗衣妇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踏进了院门。院里静悄悄的,空无人影,更听不见以往侄儿侄女们嬉戏打闹的声音。在柳成林的印象中,一家二十几口全聚居在这院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柳成林心下有些疑惑,推堂屋的门,发现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里面也静静的,隐隐听得见墙角下蟋蟀的低吟。
“妈一一”柳成林放声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哥一”柳成林犹豫了下,又换了个称呼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音。
看来大家都出门了,柳成林便将行李搁在桌子上,扯下一条毛巾来到院子里,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劈头盖脸地洗了起来。井水十分凉爽,柳成林感觉很是惬意。
过了好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被一捆柴火顶开了。柳成林抬头一望,看见母亲挑着一担沉重的柴火,步履蹒跚地走进院来。那担柴火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
“妈一”柳成林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柳妈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肩上的柴火滑落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妈一一”柳成林又叫了一声。
柳妈这才听出是儿子柳成林,她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放射出光彩,眉宇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林儿,哪阵子回来的?”柳妈乐呵呵地问道。
“刚来一会儿。”柳成林道,“妈,你怎么去砍柴了,哥嫂们呢?”在柳成林的印象中,家里人口多,劳力强,年迈的父母基本脱农了。诸如砍柴、种地、担水之类的重活儿全都落在了哥嫂们身上。
听了儿子的问话,柳妈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脸上的笑意也在瞬间消失了。好一会儿,她才缓慢而吃力地道:“别提啦,他们……他们全搬走啦。”
“什么,搬走啦?搬哪儿去啦?妈你是说他们都出门打工去啦?”柳成林有些意外。
“不,不是。他们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个都飞走了,另起炉灶分家过日子了。这偌大的柳家祖屋,就剩咱四个老的老,小的小了。”柳妈说完,眼眶已经湿润了。
“那爸和成荫妹妹呢?”
“他俩都出门了。你爸去半面坡林场伐木,都满三个月了。你妹”
好一会儿,柳妈才缓过一口气,道:“你妹成荫,她下东莞打工啦。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把柳成林狠狠地震了一下。他依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复问道:“妈,你再说一遍,这些都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妈拉过一条板発,颤巍巍地坐了下去,缓缓地道:“今年刚开春,你几个哥嫂之间就闹起了矛盾,整天又吵又闹的,整个院子都鸡犬不宁。他们心里啥想法,我们心里明着哩。唉,树大了总要开杈。我和你爸一合计,就遂他们的心愿,让他们都各吃各嘴,分家啦。就这样,一个大家一夜之间分成了七个小家。分家后,他们都搬出了这个院子。这屋里,如今就剩我们四个老的老,小的小啦。”
柳成林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柳妈继续道:“你爸整日在地里劳作,家里也没什么进账,连油盐钱都没有。插完秧后,他就跟随二狗子的伐木队进山砍树去了。没干几天,钱没赚多少,他就向二狗子先支了二百元,托人捎了回来。我晓得你没钱了,心里也急。钱一到,我就让荫儿给你送去了。林儿,可苦了你了,爹妈老了,不中用了啊。”
听了妈的述说,柳成林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两行热泪簌簌而下,哽咽着道:“妈,你别这样说,是儿子拖累了你,儿真是不孝啊。”
柳妈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擦了擦泪眼,道:“成荫这孩子也特懂事。她晓得家里的境况,考试一完就到东莞打工了。前些日子收到她的一封信,我不识字,也不晓得写了些什么,你给我念念吧。”
柳妈说完,进屋取出一封信。柳成林小心翼翼地拆开信,抖出信纸,展开,小妹那娟秀工整的字迹立即映入了眼帘: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吧,你们的身体好吗?我于6月25日到达了东莞,很快就进了一家电子厂。现在一切都好,不必牵挂。
我平日里做的是流水线,活儿也不重,加班时间不多,下了班就到处转着玩,可有趣啦。吃的也不错,一日三餐,有荤有素还有汤。不过,宿舍可挤了,十几个人一屋,睡的是上下两层的架子床,每天都要爬上爬下的,很不方便。幸好大家都是年轻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却亲如姐妹一般,每天都要玩到半夜才睡。
爸爸妈妈,说句心里话,厂里虽说不错,可我还是很想家,很想你们。我才十七岁,还没有长大,实在不想离开温暖的家,离开疼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可是,山村里太穷太落后,哥嫂们又都分了家,没有别的办法。爸爸妈妈,你们已经年老,家里农活又多,我真舍不得把你们丢下,可我又很想赚钱养家。今年开春的时候,看到爸爸拖着虚弱的身子去半面坡林场伐木,我真心疼得泪如雨下。
爸爸妈妈,成林哥今年高考,现在也快考完了吧。不知考得怎么样,让他写信来告诉我好吗?我觉得不管考得怎样,也不能把书丢下。考上了是全家的幸福和光荣,没考上也不用害怕。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再过半个月我就发工资了,一领到钱我就会寄回来。我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自己考上没有,我都不再上学了,我就在外打工过曰子,挣钱给你们花,给成林哥做学费。
爸爸妈妈,现在稻子快熟了吧?家里种了不少地,你们都年迈体弱,成林哥又没做习惯,我真的好着急,可我又帮不上忙。唉,离家的这些日子,真奇怪,我做梦都在家里割稻子,早上醒来,被子都给汗湿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成林哥,考上了最好,万一没考上就回去复读吧,千万不要想着出来打工。打工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没有技术和特长,找工作也很难的。即使能找到工作,也甭想赚到多少钱。切记切记!
祝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女儿:成荫草X月X曰
看完妹妹柳成荫的信,柳成林为字里行间浸润着的骨肉深情深深地感动了。柳妈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柳成林深深地感觉到,成荫妹妹已经长大了!短短的几个月间她就变得成熟又懂事。记忆中那个梳着朝天辫、打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已经悄然地遁迹,站在眼前的早已是一个成熟稳重、善良美丽的大姑娘了。
阳历的七月,就是农历的六月边。
这时,小暑来大暑近了。这是山民们一年中最苦最累也最开心的时候。短短的十几天里,该收的要赶紧收起来,该种的必须适时种下去。如果其中的某个环节延误了时机,晚稻的收成就会大受影响。偏偏这时的天气是最恼人的,不但太阳大,气温高,而且捉摸不定。有谚语道:“六月天,孩儿脸,一日三变。”不错的,往往上午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午后就可能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把人折腾死决不罢休。
为了赶时节,山民们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挽起裤管下地劳作。割稻、打谷、除草、耙地、拔秧、插秧……女人们也不轻松,她们忙了外头还得忙家里。晒谷、翻谷、车谷、进仓……忙得不亦乐乎。
柳成林眼见自家地里的稻子一天天地熟了,父亲却迟迟未归,再也等不及了,拿起禾刀子先下地动了手。每天早出晚归,弄得一身泥一身汗的。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
三天后的午饭时分,柳家小院来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只见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脚蹬一双草鞋。头发胡子全白了,又粗又长的。他兴冲冲地径直走进院门,粗着嗓门叫道:“孩子他娘,孩子他娘一一”
柳妈母子俩正吃着午饭,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赶紧放下碗迎了出来。柳妈接过他手中的包袱,眼里闪出丝丝惊喜,微笑道:“老头子,你回来了?”
“回来了!”柳铁嘴回答,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几许。
柳成林乍看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想,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大爷就是自己的父亲吗?再细看他的音容笑貌,分明不假。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爸一”
“嗯!林儿,你回来了?考试完了吗?”
“考完了。”
“考得咋样?”
“结果还没出来,估计还行吧。”
这时柳妈已从井里打起了一盆水,道:“老头子,看你走得一身汗的,先洗洗吧。”柳铁嘴便脱下衬衫,捞起毛巾,抒也不疔,在脸上、身上擦起来。
柳成林看着父亲那花白的头发和古铜色的脊背陷入了沉思。
洗完后,柳铁嘴走进了卧室。柳妈也跟着走了进去,笑道:“老头子,赚了吗?”
“赚了!”柳铁嘴笑着,然后脱下长裤,拆开裤腰上的一道线缝,掏出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塑料袋,又展开,取出了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
“哇,有这么多!”柳母看直了眼睛,忍不住叫道。
柳铁嘴没有理会,用手沾了点唾沫,一‘边数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二、三、四、五……”
柳母看着看着,不觉屏住了呼吸,道:“老头子,数慢点,别数错了。”
柳铁嘴依然没有理会,直到数完最后一张,才慢条斯理地道:“总共九百三,加上上次托人捎回来的两百,有一千一百三哩。给,拿去收起来吧。”
柳母接过钱,掂了掂,笑道:“嗯,不错,不错。哎呀,瞧我这记性,你还没吃午饭吧,我给你煎荷包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