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柳家小院装扮一新,喜气盈门。天刚放亮,柳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全都汇集到这儿来了,担水劈柴,杀鸡宰鹅,洗菜煮饭,柳铁嘴夫妇穿着崭新的衣服,喜笑颜开地招呼着客人。
柳成荫却同往常一样,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配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一头浓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显得亭亭玉立,神采飞扬。同嫂嫂们一样,柳成荫也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似乎忘记了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只是,她略带羞涩的脸上常常飞起的两朵红云,暴露了她就是今天的新嫁娘。
柳成林的内心深处也觉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应该精心打扮一番,穿上笔挺的西服和锃亮的皮鞋。可是不知为什么,尽管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心情去付诸行动,整个人恹恹的、懒懒的、淡淡的,谈不上喜悦,也说不上烦恼。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成荫不够好吗?抑或是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她?不,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而且,在大家的眼里,成荫妹妹是一个好女孩,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孩做妻子,的确是一种福分。甚至,他隐隐觉得,成荫妹妹嫁给自己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凭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比自己强的男人作依靠。有一个时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滑稽,有多少人因为娶到好姑娘高兴都来不及,而自己呢,竟然冒出如此奇怪的念头!
订婚之后,很快就是除夕了。柳铁嘴夫妇同柳成林柳成荫一起吃好团圆饭后,大哥柳成龙就按照协议把父母接到了自己家中。古老而又宽敞的柳家大院里,就只剩下柳成林柳成荫这对未婚夫妇了。这幢曾经满堂生辉、热闹非凡的院落,立时冷清下来了。在黄昏暮色的掩映下,又多了道暗淡的色彩,更显得与新年喜庆的氛围有些格格格不人。
父母走后,柳成林站在院中的大榕树下,脚踩着厚厚的枯叶,手握着光溜溜的枝丫,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峦,眼里一片迷惘。他怎么也没料到今年这个春节竟会如此的孤寂与落寞。
“哥”
忽然间,耳边传来熟悉而清脆的喊声。柳成林有些愕然,寻声望去,院外的大路上,一个粉红色的倩影朝自己飞奔而来,飘逸的长发迎风飞舞。这会是谁呢?是成荫妹妹吗?近了,红色的倩影终于站在了柳成林的跟前,果然是成荫妹妹!
“哥,后山的桃树开花了,好漂亮!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柳成林走出院门,抬头朝后山望去,只见矮坡上开满了丛丛簇簇的桃花,争奇斗艳的,异常美丽,整个山就像是金庸老先生笔下的桃花岛。
俩人来到山脚下,柳成荫蹦蹦跳跳地走进桃花丛中,用手扒开层层叠叠的枝叶,看看这朵,瞅瞅那朵,啧啧地赞叹着。
人面桃花相映红!
柳成林刹那间觉得这时的成荫妹妹简直美到了极致,灿若天上的桃花仙子,于是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路过一棵桃树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身子,摘了一朵最红最艳的桃花,然后偷偷地往她的头上插。就在柳成林就要插上的一刹那,柳成荫轻轻地把头一歪,泥鳅般地滑开,笑哈哈地逃到了另一棵桃树边。柳成林被激得性起,拔腿就追。柳成荫不愿就范,左躲右闪,东躲西藏的,步态敏捷灵巧,仿佛成了一个天上的精灵,眼看着她就要束手就擒了,却又差之毫厘。就这样你追我赶,美丽的桃花林里泻满了阵阵欢快的笑声。
不一会儿,柳成荫已累得娇喘微微,背靠在桃树上出大气。机不可失,柳成林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了柳成荫的肩膀。柳成荫挣扎了一会儿,就顺势倒在了柳成林的怀中,两眼矇昽,双手不停地捶打着他,嘴里轻轻地呢喃着:“你好坏……”
柳成林拥着成荫妹妹,一边轻轻地把那枝鲜艳的桃花插到她的头上,一边任由她的粉拳雨点般地敲打着自己,两眼深情地凝视着她,嘴里轻轻地道:“你真美……”
“桃林追逐”事件过后,柳成荫似乎已经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从一个单纯的“妹妹”变成了“未婚妻”。当她看到柳成林睹物思情、闷闷不乐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有时绘声绘色地讲几则笑话,有时猜几道滑稽可笑的谜语,有时来几个古灵精怪的脑筋急转弯题目。这样,清冷寂静的柳家大院里就增添了许多的欢乐和笑声。而且,柳成荫还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将每一顿饭都做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让柳成林吃得开开心心。
这样,尽管生活并不富足,但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倒也和和美美,称心如意。转眼到了正月初七,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扫往日的阴霾,艳阳高照。柳成荫就打算到黄泥岗镇上的工友家去,一来拜拜年,二来探探他们外出打工的消息。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见一行人一路问着朝家门口来了。仔细一看,领头的正是耿秋华,后面跟着几个女孩子,都是柳成荫曾经在同一流水线上工作过的工友。
小别重逢,大家的心里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前呼后拥着进屋之后,柳成荫招呼大家坐下,然后从里屋端来了花生米、炒豆子、油炸果以及各色糖果饼干,接着又用开水冲了一钵擂茶,招呼大家上桌品尝。
嘻嘻哈哈地坐定之后,耿秋华恍然大悟般地道:“咦,柳成荫,伯父伯母呢,不在家吗?”
“到我大哥家去了。”柳成荫道,“没事,我们先吃吧,今天我大哥家客人多,他们一大早就过去帮忙了。”
“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擂茶可不能当饭吃啊。”耿秋华道。
“喝完擂茶后,我们大家一起下厨准备去。”柳成荫道。
“我可从没煮过饭,要是糊了,千万别怪我。”耿秋华道。
“你力气大,劈柴去吧。”柳成荫笑道。
“好呀,你们……拿我当笨人!”耿秋华有些不满,转而又道,“好吧,既然你开了口,没关系,笨人干粗活,我认了。”
“那我呢,我干什么呀?”柳成林问道。
“你呀,跟秋华一样,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负责往灶里加柴添火吧。”柳成荫道。
“哈哈……”耿秋华禁不住笑道,“原来是个火头工,你也强不到哪里去呀。”
“我说你正经点,别笑好不好,我们这儿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柳成荫道。她的这番话引来女同胞们满堂喝彩。
柳成荫又笑着对几个女孩子道:“其实,我们的任务也不轻松,一人做一个拿手好菜,再由大家评评谁的厨艺好,得冠军的饭后不用收拾碗筷
大家听后,心里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草草喝过擂茶之后,就呼啦一声来到厨房里兴致勃勃地忙了起来。耿秋华不愧是劈柴的好手,不一会儿,劈好的柴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大家忙得正欢的时候,柳妈端着一钵满满的擂茶进屋来了。柳铁嘴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盘糖果。
“爸,妈,你们这是干什么?”柳成荫道。
柳妈把擂茶放在桌子上,笑道:“刚才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也没别的东西,就想冲钵擂茶给他们喝喝。”言罢,拿起勺子给每人舀了一碗。然后又从柳铁嘴手中接过糖,笑道:“喝呀,还有这糖,是成林和成荫订婚时买的,也算是喜糖吧,快吃快吃,吃了喜上加喜。”
柳妈的这番话引来大家一片惊讶。
“妈,你说些什么呀?”柳成荫有些窘地道。
柳母呵呵一笑,道:“你呀,用不着害羞,只要是女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好一会儿,耿秋华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急不可待地道:“他……他俩不是兄妹吗?”
柳母又呵呵一笑,道:“他俩呀,的确是兄妹,可不是亲兄妹。荫儿是我的养女,他俩呀,打小在一块长大,感情好着哩。”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几个女孩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妈,你再说,我不理你了。”柳成荫又道。
“好啦,好啦,妈不说了。妈没别的意思,妈是高兴呀。”柳妈道。
耿秋华听了,心里一沉,脸上现出不悦的神色,待了一会儿,独自悄悄地来到院中的八角亭里。坐下后,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几口,又徐徐地吐出一串烟圈。
不久,柳成林也走出了屋子,来到八角亭里。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耿秋华又摸出一支烟,用力抛到柳成林怀中,道:“林仔,你也来一支吧。”
柳成林立即摆了摆手,道:“不,不,我不会。”
“不会?”耿秋华道,“你呀,莫不是想当模范丈夫了吧?”
柳成林的脸微微一热,道:“唉,你说什么呀,我天生就不抽,一抽就晕乎乎的。”
“哦,是这样,好,好,我也不勉强你。”耿秋华道。顿了一会,又似乎大不相信地问道:“林仔,你真的同成荫订婚了?”
柳成林点点头,道:“是的,不过,那是父母之命,我也没办法,现在我好像还在梦中一般。”
“怎么啦?难道你不愿意,是他们给逼的吗?”
“哦,这倒不是。”柳成林摇摇头,道,“是我愿意的,可我觉得成荫妹妹是个好女孩,我有点担心自己会辜负了她……”
聊了一会儿,忽然传来柳成荫的喊声:“哥,秋华,你们两个活儿不干,在这嘀嘀咕咕的,吃饭了,快回来!”
俩人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于是起身往里走。走进厨房,才发现饭菜已经做好了,桌子上整齐地摆着许多菜肴。虽然只是一些家常小菜,看起来却色味俱佳,香气扑鼻。大家嘻嘻哈哈地围桌而坐,空气中溢满了欢快的笑声。
柳成林提起酒壶,几个女孩子都用手掩住碗,异口同声地道:“我们不喝酒。”
柳母听罢,立即给她们各舀了一碗擂茶。
一个叫莲花的女孩子仗着人多势众,抢先对两个男生火辣辣地发难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关键时候临阵脱逃,每人先罚一碗酒吧,自觉一点!”
耿秋华道:“你是想看我笑话吗?行,没事!这碗酒我认了,不过,先欠着。我提议,我们大家先敬桌上的这对新人一碗,祝愿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这话立即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几个女孩子以茶代酒,只听“咣”的一声,几个碗就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耿秋华道了一声先干为敬,就抢先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底朝天,示威似的道:“你们几个,快喝呀!”
几个女孩子也都一饮而尽。
柳成林只是浅浅地喝了两口,就把碗放下了。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大,这酒虽然芳香四溢,人口很爽,度数却很高,乍饮则醉,所以不敢多喝。
莲花女悄悄地给耿秋华和柳成林倒满了酒,道:“敬酒喝了,现在该你俩喝罚酒了吧。”
耿秋华于是端起酒,满不在乎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聊马难追,喝就喝,没什么大不了的。成林,来吧,干!”
柳成林却面露难色。
耿秋华见状,道:“是男人,就爽快点吧,畏畏缩缩的,像个小女人。”
莲花女也在一旁附和道:“出门在外,老婆交代,少说话,多吃菜,若要喝酒就耍赖!唉,你俩现在还没结婚呢,就怕成这样了?”
柳成林被逼得无奈,端起酒,也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耿秋华拍了拍掌,道:“好,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为我们兄弟的友谊,干一碗!”
刚才的一碗酒下肚,柳成林已不胜酒力,头重脚轻的。柳成荫看在眼里,于是道:“秋华,你们既然是好兄弟,就随意吧,不要为难他好吗?”“不行!”耿秋华断然拒绝道,“俗话说,感情深,一口闷,这酒如果不一口气干掉,我们就不是好兄弟。”
“既然这样,这碗酒就由我代劳了,这样总可以吧。”柳成荫道。
“你?”耿秋华略一犹豫,道,“行,行啊,中国自古就有侠女救夫的传统,我当然不能老纠缠着不放,来,干!”耿秋华言罢,重重地碰了下,又一饮而尽。
柳成荫也不示弱,转眼间喝了个精光。
几个女孩子见状,皆面面相觑。
耿秋华于是道:“唉,你们几个看着我干吗呀?瞪我还是笑我?”莲花女就道:“谁看谁呀,你不来看我,怎知道我看你?”
另一个女孩掩面而笑,道:“秋华,你今天成酒仙了,好英雄啊。”耿秋华听了,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道:“你说得对,我就是酒仙,酒仙就是我,不为钱恼,不为情困,今宵有酒今宵醉,千金散尽还复来。咦,你们几个,怎么不喝啦?”
几个女孩异口同声地道:“我们不胜酒力,都喝醉了。这儿呀,就数耿哥你最英雄了,你慢慢喝吧。”
耿秋华道:“醉?你们说谁醉了?我可没醉,我清醒着呢。成荫,你说说,我醉了吗?”耿秋华说完,就用一双醉眼逼视着柳成荫。
柳成荫感觉有些不自在,于是站起身,给耿秋华盛了一碗饭,然后道:“秋华,你先吃点饭吧。”
“吃饭?”耿秋华道,“不吃,不吃,今天我眼里只有酒,我要喝酒。醉?我没醉!我……我没醉,我……我只是心碎!”
柳成荫听了,心里就有些着急,又道:“秋华,好啦,别喝啦,算我求你了,行吗?”
“你……你今天就别管我了,我……我今天要喝个痛快!还有你,成林,这儿……这儿就我们两个男人,来,来,我给你倒酒。”耿秋华说完就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提起酒壶颤抖地倒酒,溢得满桌横流。
柳成林早已醉得不轻,一边挡住壶嘴一边道:“秋华,你别斟给我,我……我真不能喝了,再喝下去,我……我真受不了。”
耿秋华却不依不饶,道:“你……你不喝,就是瞧不起我,你小子,真是欺人太甚!”
听了此言,柳成林颇感意外,只把它当做是醉话,也不放在心上,道:“秋华,你醉了!”
耿秋华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瞥了柳成林一眼,道:“我真醉了吗?哈哈哈,我醉了,我真的醉了,要不,我怎么会如此糊涂呢?雨下了,天塌了,心爱的姑娘成了别人的媳妇……哈哈,我真醉了,我愿长醉不愿意醒……”耿秋华说着说着逐渐语无伦次,声音也越来越小,继而倒在桌沿上抽泣起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任由他尽情地发泄着。过了好一会儿,柳成林见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就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秋华,起来吧,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耿秋华忽然一甩膀子暴怒起来,道:“你小子别来烦我!你这个强盗,你这个采花贼,我恨你,我要跟你单挑!”一语刚毕,立即冲出一拳,朝柳成林胸前砸去。
柳成林本能地一闪,避开了耿秋华的拳头。耿秋华自己却因用力过猛,又不胜酒力,身子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倒在桌面上,上面的菜碗盆碟稀里哗啦地乱作一团。与此同时,他吐出一摊污秽,一股又酸又臭的酒味弥漫开来。
几个女孩子见状,惊得尖叫起来,纷纷扔下碗筷四散逃离。站定之后,又转过身来望着耿秋华,无计可施。
呆立了一会儿,莲花女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耿秋华,翻了翻他的眼皮,又试了试他的脉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怎么啦?”几个女孩子问道。
“哦,他呀,没事的,只不过喝多了,睡一觉就行了。”莲花女轻描淡写地道。
“没事?你看到没,他嘴里都出血了。”柳成荫道。
莲花女道:“那是胆汁,不是胃出血,甭担心。快,把他弄到床上躺一会儿。”
柳成林应声而出,草草地擦拭了一下,就同几个女孩子七手八脚地把耿秋华抬到了床上。他全身软绵绵的,就像一头死猪一般,任由大家摆布。
过了好一会儿,耿秋华的嘴唇轻轻地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柳成林细细一听,才发现他反复念叨的是一个“水”字,于是打来一碗温开水,一匙一匙地喂到他的嘴里。一碗水下肚后,耿秋华不再念
叨水,而是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柳成林的手,激动地说:“成荫,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不要走。”
柳成林心中掠过一丝不快,挣脱耿秋华的手,扭头走出了房间。来到厨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的声音:
“唉,你说,耿秋华本来好好的,转眼间发什么神经呀,真是的!”“你呀,真是弱智,这你还没看出来吗?”
“没有,不过,好像是在借酒浇愁。”
“嗯,有点沾边了,告诉你,他呀,是为情所困哩。”
“为情所困?”
“你们不知道吧,他暗恋成荫可有些日子了。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向成荫表白的,可万万没想到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喝成那样。唉,看样子他好痴情好可怜哦!
“要不,你去安慰安慰他吧?”
“你个死丫头,说的什么话!要安慰也轮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