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围屋;土楼,围屋……
这里是中国内地客家人的聚居地。在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地方,武夷山脉南段延伸处,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地带,山峰挺拔秀丽,山间林木苍翠,恬淡清幽,仿佛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因而,这里向来是佛家聚集之地。当年闻名遐迩的河南嵩山北少林遭兵火焚毁,岌岌可危之际,目光独到的方丈及广大僧众选中了这块佛家胜地,建立了驰名中外的福建莆田南少林,与河南嵩山少林寺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同时,这里又是兵家必争之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这里开辟了当时国内最大的中央革命根据地,建立了中央苏维埃政权,被称为红色中国的首都。
爱屋及乌。由于北少林早已声名远播,山下的村民们对神佛又顶礼膜拜,虔诚之至。因此,南少林自建立之初,一直香火鼎盛,热闹非凡,各地的善男信女跋山涉水,不辞辛劳,纷至沓来。一些僧侣为了解决善男信女长途跋涉之苦,就在村民聚集的地方,就近择一山头,然后募缘化斋,建起寺庙供村民们朝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一带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已呈辐射状建起了许许多多寺庙,真可说是“峰峰有寺庙,时时闻磬音”。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钟灵秀丽的山水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憨厚纯朴的山民,而代代相传的对佛教与神灵的虔诚敬仰又使他们深信一方神灵护一方水土。尽管山民们刚刚解决温饱,手头不大宽裕,甚至还有些拮据,但他们对于立寺建庙,出手却相当阔绰,不甘落后。这情形同捐资建校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因此,许多寺庙都修建得富丽堂皇,仿佛宫殿一般,里面的香火也缭绕不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则往往挤在摇摇欲坠的土楼里上课,整天提心吊胆。
村村有寺庙,家家设供桌。这是这一带山村的真实写照。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山是山民们的脊梁,也是横在他们致富路上的一只拦路虎。
有山就有溪,有溪就有路,有路就有人,有人就有村。这里的村子一般坐落在两山对开的开阔地带,中间是溪流,溪旁是农田,土楼就建在向阳背风、依山傍水的山脚下。路呢,往往只有一条蜿蜒崎岖的羊肠小道,一会儿靠山,一会儿傍水,曲曲折折地通向别的村落。村落一般小而多,拐一道弯,进一个山坳或过一个山嘴,都可能看到树叶丛中露出的一角茅檐,或是听到几声悠长悠长的鸡鸣狗吠。
有道是靠山吃山。不错的,多少年来,木材、草药、野果和野兽一直是山民们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春天来了,他们上山砍下水桶般粗的树木,风干后借着山洪的力量运到山外去,换回钞票和各种生活必需品;夏令之时,满山的金银花争奇斗艳,还有猫子藤、石蒜子、蛤蟆瓜……这些都是上好的中药材,价钱高着呢;秋天到了,山上的野兔、野猪、山羊、穿山甲等等,全都吃得膘肥体壮,通体溜圆,肉质鲜美,城里的有钱人可爱吃了。最诱人的是满山满坡的山茶树,这时全都结满了沉甸甸的山茶籽。村民们背上竹篓,担上箩筐,摘下山茶籽,晒干,再在水碓里一榨,清香透亮的山茶油就出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山民们传统的挣钱门道慢慢地被新一代人忽略了,淡忘了。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姑娘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地往山外的城里跑,进工厂下工地,不但赚回了大把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还带回成箩成筐的新鲜事儿,比如那儿的火车足足有一里地长,跑起来比猎狗还快。这些的确羡煞了那些足不出户的老辈儿人,他们从这些晚辈身上隐隐地感觉到,这世道的的确确是变啦!
方圆几百里的大山,山山相连。大瑶村是大山里众多小山村中极其普通的一个。稍稍不同的是,大瑶村地处大山腹地,地形更加复杂,道路更加崎岖,信息也更加闭塞。
大瑶村村前有一条河,因河水特别清冷,故名冷水河。这河是全村男女老少的福地。男人们劳累一天后,在这儿洗掉一身的汗臭和疲惫;女人们呢,更加离不开它。每天的早晨和午后,她们都云集这儿,淘米、洗菜、洗衣裳,也在这儿发布一天的全村新闻:谁家婆媳闹架了,谁家闺女相亲了,谁家娃儿寄了钱回来…—“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听到准确无误的播报。村后有一座山,名叫大瑶山,山上林木茂密,郁郁葱葱。林木开处可见一条两米见宽的山路顺着高低起伏的山梁蜿蜒盘旋。从远方的高处望,仿佛是上天遗落山间的一条玉带。这条山路是大瑶村的村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外出赶集的、求学的、打工的、探亲访友的,首先必须翻越这座大瑶山,再沿着冷水河下游走二十华里的山路,才到达黄泥岗,然后乘车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黄泥岗是乡政府及其相关职能部门的所在地。这儿有简陋的车站和邮局,还有一所初级中学。虽然是圩镇,地方却相当局促。一条“一”字形的街道不足百米,街道两旁零星地散落着几家小饭店,若干个杂货铺和一家理发店。没生意的时候,常常可见饭店的胖大嫂、杂货铺的王麻子和理发店的拐子李聚在一起昏天黑地地筑长城。这街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街道,因为三一九国道穿街而过,它实际上是国道的一部分,发挥着公路的功能。每逢“一”“六”山民赶集的日子,大家都汇聚在这儿做买卖,人畜声鼎沸,形成一条临时街道。每当这时,过往的汽车司机往往格外小心,生怕碾碎了箩筐,碰翻了铺子,招来麻烦。他们只好一脚踩刹车,一脚踩油门,还把个喇叭按得震天响。双方僵持好一阵子后,赶集的山民才会很不情愿地挪开推车、箩筐、鸡笼、扁担之类的家什杂物。这时,性急的过往司机往往气得骂骂咧咧、吹胡子瞪眼睛的,通过之后,猛一踩油门,故意扬起路上的灰尘,还放出几个臭臭的响屁,再扬长而去,以示报复。而这一举动往往会招致山民们更强烈的一致回骂:操你妈哟!可是骂归骂,却也无可奈何。何况人家司机早拐了弯不见了踪影,骂得再恶毒也听不见了。
大瑶山顶上有一处开阔地,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周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站在这里,极目四望,一览众山小,映人眼帘的,是无边的苍翠。最爽的莫过于六月盛夏,人往树荫下的青石板上一躺,让微微的风柔柔地滑过肌肤,那种感觉,又怎是一个爽字了得!开阔地的北面,有一座古老的寺庙,名叫大瑶寺。这是大瑶村的护村寺。大瑶寺中间是正殿,两边是偏房,纯粹的土木结构。历经了漫长岁月风雨的侵蚀和洗礼,大瑶寺早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仿佛一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黄牛,只要用鞭子轻轻一挥,它就会轰然趴下。你看它,柱子腐烂了,墙壁斑斑驳驳,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漏光处辅以茅草。年深日久,茅草化成了泥土,种子掉落在上面,已经长成了一片树林。也许是破败的缘故吧,大瑶寺的夜半钟声听起来总让人感觉很特别,像饿得发慌的老牛在叫唤,又像迷失的羔羊在哀鸣。
山里有一句俗话叫“家贫狗瘦,村穷庙破”,因此,十里开外,人们就可透过大瑶寺望见大瑶村里冒出的穷酸气。
大瑶村是一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人口百十上下,姓氏主要有邱、柳两家,其他诸如王、李、刘等大姓在这村子里却是独姓。邱家人多,柳家人精。因为人多,彼此都是亲属,在四年一届的村委换届选举中,邱家往往能够拉到更多的选票。因此,村支书邱国成几乎成了换届选举中的不倒翁。因为人精,柳家人虽然没能在村委中捞上一官半职,但柳家的汉子个个都有一门叫得响的手艺,家庭副业又强,因此,经济条件普遍比邱家人好。其中人称“柳铁嘴”的柳传道,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是柳家的代表人物。他自幼受父辈的影响,不但熟读四书五经,精通周易八卦,而且干起农活来,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没拜过师,但一般人不敢伸手的泥工、木匠活,他照样做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因此,他成了大瑶村人心目中的一面旗,虽然是一介平民,但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村支书邱国成。
大瑶村村东头,冷水河的上游,聚居着邱家;村西头,冷水河的下游,聚居的是柳家。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把邱家和柳家联系在一起。沿着冷水河从村东头往西,走过这条青石板路,最先映人眼帘的,是一座古香古色的二楼大院,院墙一律由烧制得非常精致的青砖砌成,地板也全都铺上了打磨得异常光滑平整的花岗石。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井水深深,井壁也全都砌上了砖块。水井旁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大榕树下有一座飞檐翘角的八角亭。在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有一座这么漂亮精致的洋楼,的确让人大吃一惊。大瑶村人都知道,这就是当年妇孺皆知的柳府,如今的柳铁嘴的家。当年的柳府,是文明与富有的象征。柳府中的核心人物,是名噪一时的府台大人柳一敬。他经过苦读,终于中举,官至汀州府府台,坐八抬大轿,还有一班人马鸣锣开道。告老还乡后,回到了生养他的大瑶村,盖起了这座别具一格的柳府,颐养天年。据老辈人说,当年大瑶村里所有的田地山冈,都是柳家的私有财产;大瑶村的村民,不是他家的佃户就是他家的长工。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这话不假,柳一敬过世后,柳家就开始败落了。先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些田地山冈都分掉了。后来又搞“斗地主”,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也斗掉了。柳一敬唯一的儿子,即柳铁嘴的父亲自感无颜见人,在痛苦中上吊自杀。没过多久,“破四旧”又来了一班人,见柳家已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把祖上流传下来的那些古籍珍本全都洗劫一空,把柳铁嘴打成了人人唾弃的黑五类。虽然他长得一表人才,又通文墨,还是侍弄庄稼的好把式,却没哪个姑娘敢冒险嫁给他。老大不小了才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草草地解决了终身大事。
柳铁嘴结婚时正赶上“人多力量大,牛多好耕地”的伟大时代。柳铁嘴本身又受几代单传的影响,发誓要光大柳家,于是,孩子就接二连三地来到了这个世上。每当一个孩子出生后,柳铁嘴都要将他的生辰八字按天干地支排出来,然后依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预测孩子的将来。柳铁嘴相信富贵天注定,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孩子当中能有一两个超常的富贵命来重振柳家昔日的辉煌。可是,每次算过之后,他都免不了悲观失望,长吁短叹。直到生下他的第七个儿子,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压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原来这柳七子的八字,横推竖排,左测右算,都属于那种不可多得的富贵命,而且算命典籍的批注上赫然写着:
不作朝中金榜客,
定为世上一尊翁。
天赋聪明经书熟,
扬名显姓自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