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水生是第一个寻找东西返回来的人。
辛水生回来的时候石羊河已经是一条流着石头的河了,没有了一滴水。临回前,他就盘算着到家了要爬在石羊河岸边美美地喝上一肚子清凌凌的河水,那是他内心向往已久的味道,那水里有沁人心脾的清凉,那是在任何地方也尝不到的水的味道。可是,到了家乡,展现在他眼前的河水已经像一股子牛尿一样的东西,不清不浊地流淌,水边的植物也早就黄啦啦蔫塌塌地失去了往年的青翠。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来谁都没有找到水,谁也没有找回水!连我自己也没有找回来,怎么给父老交代呢?!
辛水生没有直接回家,他的心里很失落,失落得要流下眼泪。他呆呆地站在岸边良久良久。突然,他萌生出一个念头:站在远处的沙丘上去看看潴野泽。这个念头一闪,他的内心一下涌现出了离开时潴野泽中的那块巨大的癣皮。那癣皮像一个动物的肉体上面的伤疤,流着脓水,不断制造着脓水和血水,不断制造着伤痛和苦闷。他的心里一下感觉到了那伤疤和癣皮正长在他的内心里,一时感觉奇痒无比、痛楚难耐。他不敢站在山冈上去远眺他的潴野泽,但是他的脚步又在不停地前移,他的内心和脚步在激烈地搏斗,看还是不看?看了会是怎样的结局?
不知不觉,脚步已经移到了山丘上。可是,他的目力所及的潴野泽已经是满目的碎片:潴野泽如一面破碎的铜镜,在夕阳西下的光辉里让辛水生不忍再睹,一个圆满的东西,曾经那么圆润的东西现在已经支离破碎,闪烁着即将要消失的水光。横七竖八的黑褐色的湿地像一个蹩脚的画家一样,在一泓清荡荡的水面上,胡乱抹了一顿,剩下的水面正如黑夜里的哭泣的眼睛一样,大张着,却是无奈的。潴野泽又如一个还没有度过新婚之夜的家庭,早晨天还没有亮,家里已经是杯盘狼藉、哭声恸天。这是谁惹的祸啊?怎么会是这样呢?
辛水生坐在那山冈上,脚步不再移动,远处的湖水中,一缕一缕的沙梁子在湖水的中央横七竖八地划开了水域,比他离开时更加凌乱和刺目。辛水生想到了他在玛雅雪山脚下挖掘开的草皮的口子,那样的不协调的颜色:褐色的地口,绿色的地表!而眼前的潴野泽正如玛雅雪山下的地皮子,湖中的熠熠生辉的水点和灰楚楚的沙梁如此刺目地互相反衬着,让人心碎。
——我的妈呀——什么都变了!我完了——哦——我们完了——
辛水生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辛水生没有回家。他坐在那山冈上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他才回了家。
那时候,他爹拖着疲惫的身子,赶着一群拖拖沓沓的羊,在黄昏的暗光中踏着尘埃,吸索着鼻涕,默无声息地回来了。
当天晚上,他告诉他爹辛拖鼻子,他找到了一个地方,比他们这里好得多,有雨水,有雪山,雪山下面有草地,草地上上有白色的牦牛,还有羊群和蕨麻猪。辛拖鼻子问:
——啥是蕨麻猪?
——就是专吃蕨麻的一种猪。肉可好吃了!
辛拖鼻子吸了一口鼻涕,嘴里充满了肉香味。
——啥是蕨麻?
——一种药草,猪吃了,肉就香了。那肉比我们家的猪肉要香十倍。
——那猪不吃猪食啊?
辛水生的妈也好奇地问。
辛水生急忙把耳朵搭在他妈的耳朵边上说:
——我姐姐和我姐夫就在那里养了一群蕨麻猪。
——啥?他们在哪里?你见了吗?
——那地方好得很,要不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他们可富了。
辛水生一面含糊其辞,一面挤着眼睛,示意他妈不要让他爹知道。
——你不要管这个老东西。他们好吗?
——好着呢。他们的日子比我们好十倍呢!
——我的娃——
胡尕艾开始抽泣起来。
——咋啦,你吮气鬼,娃子来了你还——
辛拖鼻子在一边莫名其妙。
——妈,再不要哭了,我慢慢给你说。妈,我们家今年有猪肉吗?
——有个屁!连猪毛都没有。
辛拖鼻子接上话茬,没有好气地说。他显然对眼下的日子已经非常失望了。
——今年连粮食都不够吃了!
提起粮食,水生妈就没有了听到女儿消息时的兴奋了。
——那我们就去玛雅雪山吧!
——什么玛雅——雪山?
——那雪山就像马的牙一样,白花花的,哦,就像白马的牙一样,白花花的,就像要吃天的样子,把天上的水就吃下来了。那里的天经常下雨下雪,山下面流着白花花的水。
——那怎么不叫马雪山,叫玛雅雪山呢?
辛拖鼻子追问。
——那是藏族人的叫法。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们,那藏族人还有马奶子酒,还有牛奶和酸奶,好喝得很呐!
——关键是你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不是给你说了吗?什么都有,雪山、水、雨、粮食、牛羊马,都有。
——那我们索性就去玛雅雪山吧?
胡尕艾听到了自己女儿的消息,恨不得马上见到女儿,因为她听到了她的辛水莲在那里,她还养了一群蕨麻猪。
——爹,你去吗?
——你妈去我就去。
其实,辛水生的爹早就心动了。
——那啥时候去呢?
辛水生说着,想起自己挣的钱,还有姐姐辛水莲带给妈的钱。于是,他麻利地从裤裆里掏出了两个布包,一包是他挣的钱,给了他爹,一包是他姐带的,悄悄塞给了他妈。
——这么多的钱啊!多少?
——加起来是盖一院子房子的钱。
——好啊,哈哈哈,没有想到我的娃子能给我挣来一院子房子。走!
辛拖鼻子拧着幸福的鼻子,转了一圈,将那钱塞进了腰里,又被他的女人一把抢了过去。
——啥时候走啊?爹!
——过完年就走——
次日,饮马湖村的人都来到了大桐树下面。辛水生首当其冲地站在树下面给大家做了个交代。
——我一直走啊,走啊,走得很慢,最后在玛雅雪山找到了雨水,那里的雨水很多,雨水说来就来,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来了云,雨就来了;雨走了,云也就走了;云走了,天就晴了;天晴了,就像没有下过雨一样。但是,过一阵子,云又来了,雨又跟着来了。一天下几场雨,最多下五场雨,有时候一直下,一连下好多天。晚上下多少雨谁也没有数过。
——还有这样好的天啊——
——没有听说过吧!那里的天就是这样的。那里的山上是白花花的雪,那雪山的样子就像马的牙齿,吃天的样子,所以,那山就叫玛雅雪山。那山上的雪就是那马吃下来的天上的水。
辛水生说得很流畅,描述得很逼真,所有的人听得出神了。
他们惊讶于辛水生的口才如此之好,也惊讶于辛水生走的时候尚且是一个羞涩的毛头娃子,而时隔才几年,他已经是一个能够闯荡世界的男人了,而且看样子已经是一个闯荡世界的成功男人。
——那我们的雨水呢?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啊,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弄到我们饮马湖啊!
——那找来找去,找个屁呀!
有人带着很不满意的情绪说。其实,他代表了很多人的情绪。
——如果你还是个活人就跟着雨水走!到了有雨水的地方住下,我看天能把你旱死?
辛水生振振有词。
——就是,活人能叫尿憋死。
——那个地方有多远啊?
——很远,我走了三个月。当然,我走得很慢很慢。
——那我们要走多远才能跟上雨水呀?
——我是怕我们到了雨水又走了,而且永远不回来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可不敢保证,你们到了,雨水走了,不要怪我没有给你们找到啊!反正我在那里一年多的时间,雨水和雪都有。至于你们到了,那是老天爷的事,潴野泽那么多水都干了,谁敢保证玛雅雪山的雨水和雪!
辛水生完成了他的使命,从大树下面的人群中腾腾腾地走出来。
接着年关来了。过年的时候,人们一直议论着辛水生找到了雨水,就在玛雅雪山,议论的焦点是究竟去还是不去。更多的人还在等待其他人回来,高戛戛、胡六十四、高雹子。他们如果回来,可能还有更好的消息,或许他们可以带回来他们等待的东西。
辛水生看着人们在贫穷和失望中过年,他的心里很是伤感,更使他伤感的是人们还在等待,同时,人们也在盼望来年的年成能够好一些。可是,河水干了,没有水浇地,天不下雨,地又没有任何的墒情,这样的盼望无异于空想。
辛水生要打破人们的梦想!这是他这次找水找来的另一样特殊的东西,他一定要交给饮马湖。他突然想起了能把机器弄得疯跑的油,他回家的时候就是坐着这样的家伙回来的。当时他坐在车上对此非常感兴趣。
——这是什么东西推着机器在跑?
他问那司机。
——是机油,是机器用的,可以在水里面燃烧,所以力气很大,这才能把机器推着跑。
辛水生当时就吃惊得张大了嘴。
——能够在水里燃烧?!多么神奇的东西!
他想用这种东西改变人们空想。
正月十四,辛水生去了一趟甘州,花了五十块钱,买来了一桶子的机油。
正月十六燎疳。他要让潴野泽的水燃烧。
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今年尤甚。人们无声地把希望寄托在这天晚上火堆子的情形上。那天晚上的人们比往年更加积极地将家里的麦草成抱子成抱子地抱到了巷道里,尽管家里没有多少草了。他们在巷道里堆了一溜儿十二个火堆子。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人们点燃了汹汹的火焰,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开始从火堆上跨过,一遍又一遍,包括老人还有孩子,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也在母亲的怀里一次次从火堆上跨过。
最后,人们盼望的预测来年运势的时候到了。人们把十二堆火烬聚成了一大堆,围在周围,胡喊山提着一把大方锨,再三地攒了满满一锨,将那火烬在锨上一前一后晃动,红色的火烬在他的身前身后来回画着红色的圈圈,晃了七八次,胡喊山开始喊:
——要什么花儿?
——麦子花儿!
人们齐声喊。其实,不用问,人们最关心的就是麦子在明年的势头。如果这锨上的火花非常的繁盛,预示着明年的麦子是丰收的;如果灰不沓沓的话,收成肯定不好。
——麦子花儿开了!
胡喊山大喊一声,随着喊声,满锨的火烬被送上了天去。
——麦子花儿开了!
所有的人仰头齐喊。
一堆火烬在天上黏成了一疙瘩,像一个火球,中间还是黑色,在人们的叫喊中,升了上去,在人们失望的尾音中,那堆并不灿烂的火花腾地落在了地上。显然,这麦子花儿没有开,不像往年礼花满天一样,那花儿映红了半个天空,把人们的喜悦情结渲染到了疯狂的地步。今晚的礼花没有任何的激情,没有任何的吉兆,人们失望极了。
接着是胡麻花儿,人们似乎看到了满地的蓝汪汪的花儿开得像一面缎子在颤抖。
接着是玉麦子花儿,开得稀稀拉拉,似乎不成气候。
接着是山药花儿,开得还可以,白花花的。
接着是豆子花儿,白的红的,开得很好。
胡喊山总算抹了一把汗,他怕所有的花儿都像麦子花儿一样的话,明年收成就泡汤了。他的心里一直就捏了一把汗。
还有一点火烬,辛水生接过胡喊山的铁锨说:
——让我来试一锨!
胡喊山乐得把铁锨赶紧送出手去,免得那铁锨在他的手里再弄出什么不祥的兆头。
辛水生把那锨火烬扬得高高的,转了几个团团,最后使尽全身的力气把那锨火烬扬向潴野泽的方向,那火花满天满地,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争艳,映红了整个天空,可惜的是:人们没有喊出任何庄稼花儿的寄托,这花儿却格外绚丽。
人们后悔没有喊上一个花儿的名字,没有叫出一个来年的希望,人们只是兴奋地喊:好啊,好啊!
看着花儿凋落,渐渐消失,人们纷纷开始散去。
——什么花儿也是闲的!麦子花儿不开,什么花儿开了都是闲开!
——开个猫儿的脬子,天不下雨,河水干了,什么花儿也开不了!
——找个开花的地方走吧,几百年的潴野泽都干了,还等花儿开。
——哎——难啊,这事难啊!回家吧!
栖息在枯枝上的鸟儿突然哇哇乱叫,呼啦啦飞起在夜空。远远近近都是鸟儿的惊叫。
——湖里怎么着火了!快些啊——
突然有人惊呼。
人们齐刷刷地回头,看见潴野泽的水面果然着火了!一缕火光在水面上飞奔,似乎是一条活生生的火龙,火舌是蓝色的,火身子是红色的,映衬在水面上正如游龙在水里飞蹿,一直向西飞去!
——我的老天啊!
人们屏住呼吸,惊得目瞪口呆,每个人脸上的肌肉僵住不动。
那火龙在水面上游走向西,渐飞渐远,直至消失在湖泊的西岸!
回过神来的人们互相张望着,什么话也不敢说。
——天呐——水怎么起火了?
——我的天呐!
胡喊山急忙原地跪下,开始叩头。
更多的人跟着跪在原地,也开始凌乱地叩头。
有人开始哭了。
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发出了悲伤的哭声,女人们陆续开始哭泣,顿时一股子哭喊的洪流淹没了饮马湖。
他们感到失望了!他们感到失望极了!他们觉得这简直是世界的末日!他们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暗示,是给他们的提醒,这里的水已经不是水了!
这正是辛水生想要的,他希望他们对潴野泽彻底失望,因此,他才将那能弄得机器飞奔的机油弄了一桶,倒在那水面上,点燃了。
看见湖面着火景致的人们远远不止饮马湖一个村子,围绕着潴野泽周围的人们都眼睁睁地看见了一条火龙从天而降,在潴野泽水面上从北往西游走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在整个湖区传得神乎其神。
——这是天上的火龙下凡了!
——这是火龙下来降服水龙了!
——潴野泽完蛋了!
——唉——这是天灾啊!
——天灾降临了!我们没有水了!
辛水生的理想实现了——让潴野泽的人们失望,让他们彻底失望,乃至绝望!这是他找水找来的最重要的成果。他欣喜万分。
第二天就有人来找辛水生,详细询问关于玛雅雪山的长长短短,比如本地人好不好,欺负不欺负人,土地宽不宽,地肥不肥,雨水广不广。总之问过的问题还在问,就是想找到最后下决心的依据。
辛水生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有时候的回答中出现一句和前面不同的话,人们开始再次追问这句话的含义,听了的话还想听,直到辛水生像老师给学生讲课一样,全面剖析,重点分析,突破难点之后,这些人才带着沉重的面孔回家了。
正月十八,辛水生一家要走了。还有他们的辛家的其他六户人家,总共三十口子人。
他们来到辛家的祖坟上烧了纸钱,有人突然哭了。
——先人们,我们走了,不是我们要离开你们,我们是实在没有办法啊,水都离开我们了,雨水也离开我们了,还有绿油油的庄稼也没有了,雪山也不见了,我们去找这些东西,找到了我们再回来尽孝吧!
——先人们,不孝的子孙们走了!年头节下你们就来我们居住的玛雅雪山取些钱粮吧!
——先人们,我们走了!娃们给先人们磕头。你们谁回来都要记得给先人们的坟头上添土啊!
他们吆着马车、驴车、牛车,赶着羊群,缓缓离开了饮马湖,离开了石羊河,离开了潴野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