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
辛水莲看见爹妈来了,远远叫了两声,开始擦鼻子抹眼睛。
——他们怎么也在这里啊?
辛拖鼻子看见女儿,一下来了气,他想这不是投奔女儿女婿来了吗?再说,他们当年干的丑事都让他丢死人,他再也不想见这两个祸害了。他把憎恶的目光投向了儿子辛水生。
——爹,是人家在这里创了基业,让我请你来的。
——日你妈们的话,难道你们合起来骗我?
——骗你的米还是骗你的面?娃们怕你嘟囔就暂时没有言传嘛。
辛水莲的妈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满脸喜气,而手在一边悄悄捣了老头子两拳。
——下车吧!到屋里说吧。
五十六热情招呼大家下了车,进了屋。
在女儿女婿的关照下,来自潴野泽的六户人家已经在玛雅雪山的脚下安置好了家小,准备到了天气热些的时候,在这有水有雪山的地方重建他们的家园。
尕旦阿卡对新来的陌生人非常欢迎,他听说是胡五十六的外父外母来了,杀了一只羯羊,杀了一口蕨麻猪,对他们进行了热情的款待,还请他们喝了马奶子酒。但是,他就是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拖家带口地来这里。
——你们是来看女儿和女婿吗?
——就是,本来是这样。现在看这地方不错,我们就想和你一起在这里生活了。
辛拖鼻子扭着自己的嘴和鼻子说。
——怕你们不习惯,没有地种,你们又没有养牲口,怎么过呢?
——这里的地这么多,还愁没地种呢?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开垦啊!我们可是种地的好手。这个你不用担心。
——我们不担心你会不会种庄稼,我们担心的是你们把地开垦完了,我们的羊就会被饿死的。
——哪能开垦完呢?稍稍开点,种点粮够过日子就行了。
——那你们自己的土地呢?
——我们的土地没有水了,河水干了,潴野泽干了,天又不下雨水,我们的土地就没有用了。
——潴野泽干了?这是真的吗?天的佛爷啊!
——是干了,真的。要不我们怎么会来你们这里呢?
——那你们真正没有办法生活了?
——就是,我们得找些土地和水。有了土地和水,我们就可以活命了。
——那是小事,你们就开吧,不要开得多了。反正我们自己也不会经佑庄稼。
——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些粮食,每年秋天。
——为什么给我们粮食呢?
——我们种的是你们地啊。
——地是上天的,是大家的,不是谁一个人的。只要上天容许,你种归你种,和我们没有关系。你的粮食我们可以用羊来换。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敢种了。
——不是这个意思,你自管种地,不要开垦我们的草场就行了,你能种多少地啊!
——那好。只要你容许就好。
——我们可以在这里盖房子吗?
——可以。
就这样,他们谈妥了在这里生活的条件。
等到草木发芽,地气复暖的时候,玛雅雪山下新来的人们开始挖掘地基,修建他们的家园。辛水生和姐夫胡五十六也兴致勃勃地在踩踏宅基地,可是,辛拖鼻子就是没有动静,他甚至对孩子们的行为很是不齿。
——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居住。
辛拖鼻子的话里有话,他第一次在儿女们面前变得十分深沉,虽然,他吸鼻子的姿势还是鼻子和嘴反方向转动,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怎么不适合?这有水有雪山,我们缺的东西这里都有,怎么不合适?
辛水生并不瘦弱的肩膀扭了两下,对他爹一点也不客气地质问。
——爹,你好像还要去哪里吗?
辛水莲也问。
——你们也得走,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生活,所有的人都要走。
辛拖鼻子的嘴和鼻子反向转动了半轮。
——可我们去哪里啊?我们这才刚来。
——我看见我们在这里没有干的,没有地种,哪里是农人?
——我们可以开垦地啊。
辛水生满不在乎地说。
——开地是不行的,这是藏家人不容许的,开了地他们的牛羊去哪里放牧?我们就挖药,挖药去卖就行了。
胡五十六显然对藏家人比较了解。
——那不行啊,娃娃,挖完了干什么去啊?
辛拖鼻子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
——哪能挖完呢?山里的药多得很!
辛水生满有把握地说。
——不行啊,我们得找个新的地方。
——不要多说了,娃们,过了今年,到明年再说。我们得有广阔的土地啊!
于是,他们暂时停止了房屋的修建,就在简单的窝棚里凑合着度日。
当各色的草叶子从泥土里面钻出来,新奇地看这世界的时候,辛水生和胡五十六带领着大家开始了熟练的挖药营生。他们钻在牛羊的缝隙里,开始教大家各种药材的识别方法:毛茸茸的像老鼠尾巴一样的草叶子就是左拧根。细细的,碎碎的翠绿色的像锯齿一样的草叶子下面就是牛黄;还有冬虫夏草,再等一个多月,到五月的时候,那东西就好了,它是像虫子一样的草,趴在地下跑,只要挖到了,那是最最值钱的东西,只要挖上一个月,你们就可以发财了。
第一年下来,他们挖了不少的药,在胡五十六的倒腾下,也卖了不少的钱。
到了第二年的开春,玛雅雪山下面花了几个钱的汉人们突然手里空空了,没有什么可以换取他们在城里要购买的东西,他们种好了庄稼,又想起了左拧根和冬虫夏草。
这一年挖药材的人们比起上一年多得多了,那些人疯了一般跑到了藏区的牧场,开始了天翻地覆的挖掘,就像一群蝗虫一样,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了。
这些像蝗虫一样的人除了饮马湖来的这些人之外,其他人是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来的。这个女人又是辛水生带来的,严格地说,那时候那个女人还是个丫头。这个丫头是山下的汉民,家里也养了些家畜,经常在玛雅雪山下面放牧。
那天,一帮子土匪呼啦啦骑着骏马从山下飘然而来,那个丫头正在山下面的路边上放羊。其中一个头戴兽皮帽子的山匪看见那丫头就停下马来,盯了半天,又和旁边的一帮子土匪嘀咕了一阵。
——丫头子,我们的司令要带你去做太太,你愿意吗?
——你不要害怕,只要去了,吃香的,喝辣的,有好日子过哩!
那丫头愣愣地看了那帮子人好久,突然转身疯狂地向山上跑。后面几个土匪开始追。辛水生在远处看见那丫头遇到了危险,他从背篼里摸出一个驴卵子石头,提起手里的抛肚子,抡得圆圆的,“呜——”一石头打去,那石头就端端地打在了跑在前面的那山匪的肋骨上。那山匪从碧绿的山坡上滚下去了。那丫头在辛水生的呼声中惶惶爬进山头的密林中。
那几个山匪看着山头上的密林,回头看了看山下面路上的头儿,他又向山的方向绕了一下手,那几个土匪又开始气喘吁吁地爬上去。
那丫头浑圆的屁股就在那帮土匪眼前一百多米的地方,土匪们气喘吁吁,扭动着各自的身子屁股,慢慢向那丫头的屁股靠近。
——啪——啪——
两声脆巴巴的枪响让那几个土匪的屁股扭转了方向,他们看见山下远处的地方一群马队在白晃晃的尘埃之中向他们的方向奔驰而来。
——司令,快跑啊!那驴日的们追来了——
那几个土匪喊了一声,山下的土匪疾驰离开,山上的也飞奔下山,有几个几乎是从那绿色的山坡上滚下去的,像几个黑色的驴粪蛋一样滚下了山坡。
紧接着,两队人马像两群老鼠一样,从山沟里流窜而去,中间夹杂着“啪啪”不断的枪声。
从此以后,那丫头就跟着辛水生放牧,帮着辛水生挖药材。后来,辛水生去甘州的时候给那丫头买了一方红彤彤的头巾,还有雪花膏,还有圆圆的镜子,还有光溜溜的大木梳,包括头上的小头花和发卡,让那丫头惊喜的是一双胶鞋,还是红色的。
再后来,那丫头就把辛水生领到了雪山之下,草坡之上的林阔里。
那林阔就像一座高大的房子,安安静静的,间或有鸟儿的叫声,什么杜鹃啊,布谷鸟,喜鹊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嗓子婉转得像安装了许多的琴弦一样的鸟儿,在这里尽情展示歌喉。还有小小的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吱吱叫喊着追逐嬉戏。还有野鸡,扑棱棱飞来跑去,但是,它们见了这两个来自外界的男女一点也不诧生,依然我行我素。地下就是满地的红地瓢儿,又酸又甜,还有像绿玛瑙一样晶莹的酸蒡,里面装着凉凉的酸汁。还有像花瓶一样形状的牛奶头,下面是红色的,渐渐又变成了绿色,大约一寸长短,指头蛋大小,香甜如牛奶。
高高的林阔里,只能看见天的一角,松树把头伸向天空,高傲无比,笔直的躯干直插云霄;杨树屈居于阴面,那里的阳光少,不易蒸发了躯干的水分;还有柏树,比起松树来显得老道多了,但是依然和松树宽容地分享着阳光;至于杂木更是多不胜数,青?木的皮仿佛是一件衣服,干干净净的白色衣服;桦树的枝干上睁大着无数的眼睛,在冷峻中透出智慧……
那丫头选择在这里和这个来自干涸了的潴野泽的后生辛水生聚会。
那丫头知恩图报,让辛水生摸了她硬邦邦的手和棉腾腾的手腕……
那丫头叫毛朵。
辛水生觉得这个名字太好了,当时那丫头给他这样介绍自己。
——毛,毛茸茸的毛……
——那朵呢?
——两朵白云的朵……
——真好的名字,毛茸茸的毛,毛茸茸的水草,还有两朵白云!你的名字就像这山水。你就当我的媳妇吧!这是送给你的东西。
——你哪来的钱给我买这么多的好东西?
毛朵的脸红得如一朵山丹花,她的眼睛斜睨着辛水生还在颤抖的嘴唇问。
——我们挖的药材卖的钱,我卖了很多钱。
——那些草根还可以换钱吗?
——那草根是药,卖给药贩子也行,卖给药铺子也行。
——那我也要挣钱,给我妈和我爹买衣服。
——下次我带你去甘州。我带你去甘州给你爹买衣服。
——我不去!
毛朵很坚决地说,收回了温存的目光。
——为啥不去?你去过甘州吗?
——没有。我去过大靖,好大的大靖啊。甘州才多大?大靖是中国四大城市,北京、天津、南京、大靖。
——哈哈哈哈——
辛水生笑得差点背过气。
——谁说的大靖是四大城市之一?
——听人们都这么说,我就去过一次,那里的人多得很啊,啥东西都能买到。你去过吗?
——我去过。等我带你到甘州你就知道大靖有多大了。
——我不去甘州。
——你咋不去啊?
——我不能去。我爹肯定不让我和你去。
——那就算了,总有一天他会让我带你去的。
辛水生无比自信地说,他给了毛朵一叠钱。
——这是你的药材换的钱。
——我的药材?我只是帮你挖了挖,咋能算是我的呢?
——我们二一添作五。
辛水生豪迈无比。
毛朵还是不要。
——那你就拿着给我爹和我妈各买些衣裳料子,送到我们家。
——为什么要送到你们家,给你不就完了?
——不行,你一定要送到我们家。
——那不是去送礼吗?
——你来就知道了。
毛朵坚持让水生送到她家。
水声再没有反驳,算是答应了。
一个月以后,水生又随着姐夫胡五十六去了一趟子甘州,他悄悄给毛朵的爹妈各买了一身衣服料子,都是蓝华达呢。给毛朵买的是红花花蓝底子的哔叽和兰花花红底子的平绒。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买东西啊?
当辛水生把那衣料按照毛朵的意思送到她家的时候,毛朵的爹单刀直入地问。
——我和毛朵在山上挖药材卖的钱。
——挖药材?你们知道什么是药材?
——我挖了两年了。
——那你们经常在一起了?
——就是。我还救过她。
——你救她干啥?
——她被土匪差点抓走。
毛朵随声附和地旁证了水生的话。
毛朵爹沉思良久。
——好吧,你们就在一起挖吧。我们也可以去挖吗?
——肯定行啊。我帮你们把药卖成钱。
辛水生在毛朵家里吃了爆炒鸡肉之后,在他们家的亲戚面前表示,他们都可以跟着他去挖药材,他还表示可以替他们去甘州卖药材,给他们钱。
亲戚们听了当然高兴。次日,他就带着亲戚们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