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河下游的饮马湖的人们习惯了去河边饮羊,去河边担水,在水洼子担了几天水,人们已经觉得非常不便。后来水洼子干了,人们突然觉得担在肩上的空水桶是那么的沉重,他们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将桶子打满水。
突然没有了河水,人们就没有依靠了。大多数的人去湖边,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将身子躬下,将水打出来。可是,不管在什么地方,湖里的水还是透出一股子臭气。
首先得有干净的水吃。
在胡八爷的带领下,人们在河边靠庄子的拐弯处开始掏泉。毕竟河水刚刚干涸,人们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在河床边的鹅卵石堆里找到了水,清凌凌的水。人们开始觉得这水是到了该珍惜的时候了,于是,他们认真地在泉眼周围砌了一圈石墙,一块一块,大的小的,密密麻麻,像一个少女在编织她的嫁妆一样,砌成了一个精致的泉眼。
果然,潴野泽边缘开始变化了。原有的植物悄然死去,那些死去的植物的根部被风的手拔起来,带出的细细的沙子像长了无形的双脚一样,一层一层,一步一步,向潴野泽中挪去。这些沙粒没有脚步,行走的速度像蚂蚁一样缓慢,可是,在人们打盹的时候,某一颗水滴已经被沙子吞噬了去。人们在睡梦中可以听见水的哭声,沙哑的哭喊,死亡的哭喊,似乎是流着空洞的泪水,进而流血的哭声。
当整个潴野泽的水都开始哭泣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秋天的风似乎是另一个换防的主力军。它们的纪律更加严明,它们的作战速度和命中率更加精确,致命的无形的刀枪剑戟在风的手中将半年光阴创造的绿色在很短的十几天内消灭净尽。剩下的枯草开始被风俘虏,随着风沙的大军一步一步逼近了水的中央,潴野泽的湖中心地带开始出现了裸露的地皮,接着又穿上了风的俘虏装,寡颜失色。
开始的时候,人们以为水里面出现什么怪物,在饮马湖胡八爷的主持下,将平日不下水的破船从龙王庙里面再次抬出来,选了四位有儿有女的男壮丁去水中央探视究竟。结果令他们吃惊异常:那是土!
——怎么是土呢?土应该在水的下面,怎么在水的上面呢?你能让土站在水的上面吗?
胡八爷的反问使四个男人无言以对。
——是沙子!细沙子!
高福子说。
——那就不好说了,沙子是可以浮在水上的。可是,沙子来了,水又去哪里呢?
所有的人都开始思考这个从来未曾遇到过的问题。
——水去了哪里呢?
——就是,沙子来了,水呢?水能去哪里呢?
人们讨论来讨论去,最终没有个结果,总之是怪事,只有祭祀神灵了。
最后,在胡八爷的主持下,给龙王焚了香表,许了愿心,杀了牲,献了祭。
后来,人们惊奇地发现,远处的雪山也不见了。
——唉,雪山哪里走了?雪山,祁连雪山,怎么不见了唉!
人们放眼看去,雪山是不见了,没有了白色,当然就没有了雪;没有了雪,怎么还能叫雪山呢?雪山去哪里了?
在人们的眼中,无论什么时候,那雪山,白皑皑地立在远处,和蓝天映衬着,仿佛永远是不可分开的两种颜色。可是现在没有了,没有白色了,雪去了哪里呢?
人们连续丢失了好多重要的东西——河水、雪、绿色、雨水。
这些东西都去哪里了?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不能丢失的东西,同时也是不可能丢失的东西竟然真的丢了!
——东西丢了,就要找回来啊!何况这是要命的东西啊!
胡喊山对他爹胡八爷说,又似乎对所有的人说。
——就是,得找回来!
——走,我们去找去。
人们议论纷纷。
——放屁!
胡八爷骂他的儿子。五十多岁的儿子。
——去把白胡子老道找回来!
——是啊,应该禳魇禳魇了!绝对是人们把水神给得罪了,把龙王爷得罪了!
——什么得罪了?就是糟蹋了!
——就是那两个驴日的糟蹋的,跑了哪里了?找回来!让他们自己给龙王爷交代!
——就是,没有惩罚他们,让他们给跑了!
——两个人肯定在水里面干了不干净的事,把龙王给污了!
——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要不他们跑什么呀!
人们聚在大树下面,看着胡八爷撅着屁股离开的背影,议论纷纷。那时候,胡五十六和辛水莲已经离开饮马湖两年了。
次日,饮马湖派出了三个代表——高福子、胡喊山还有胡久去找白胡子老道。
据说白胡子老道在黑沙漠,一直向北面走,走过四十四个沙坨坨,就是黑沙漠了。
这三个人去了黑沙漠,邀来了白胡子老道,却丢了胡久。
据高福子和胡喊山说,胡久是在出门第三天找水的时候丢失的,反正就是丢了。或许他还没有死,也可能早就被沙埋了。因为那天他们快走到黑沙漠的时候,天上突然滚出了一疙瘩黑雾,接着,那黑雾疙瘩变成了四五个疙瘩,紧接着半个天就全是黑雾了。同时利风就吹过来,旋即,太阳被黑雾遮盖了去,大半个天地全都黑了。地上飞沙走石,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子劙一般。三人起初还看得见对方,各自互相抓着衣裳,蹲在地上。后来,天黑得像一口锅一样盖在头顶,沙子像水一样泼在了他们的脸上,泼进了他们的脖颈,他们只好松开手捂着自己的脸,拽紧自己的衣服。沙土自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正好在南面的一沙丘下,如果趴在原地不动,旋即会被沙子埋掉,于是他们向北面爬去。大概一个小时后,风稍稍小了些,天色渐渐放出了一点点亮色,他们才从沙土里面爬出来,彼此呼喊着名字。可是,高福子和胡喊山互相找到对方后却发现没有了胡久。喊啊,找啊,最终也没有找到胡久。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俩看见远处有个黑点,就疯狂地追过去,跟前一看,只是一堆草蓬。
那风就像是一张硕大的渔网,卷着胡久飘走了。人怎么能追上风呢?鱼怎么能躲过网呢?胡久是条没有漏网的鱼。
胡久的女人哭死了过去,又缓过来了。十岁的丫头胡缨子已经懂事了,圆圆的眼睛哭得红肿,但是她还不会像她妈妈一样哭丧——一边哭喊,一边将心中的委屈唱出来,或者说对亡人的心里话都在这哭声中喊叫出来。她只有抹着汩汩流淌的泪水,拽着妈妈,拉着弟弟,泣涕涟涟。六十四是她的哥哥,虽说是堂哥,但他对这个妹妹胡缨子一向是视为自己的亲妹妹,村上的男孩子那个要是敢欺负自己的妹子,他一定会出手相向,谁都怕她这个哥哥。今天,六十四看见自己的妹妹如此凄惨,他一边安慰这个妹妹,又哄着小小的弟弟,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帮助这个妹妹。还有村上的女人们,她们听说了胡久的事情后,再也没有心思去干其他的活或者干其他的事情,一个个急匆匆扑到了胡久家里,抹着眼泪,劝慰胡久的女人。
虽说男人们心里也酸楚不已,此时已经顾不上胡久之死了,忙着问白胡子老道他们丢失的东西去了哪里。
——我到潴野泽里给你们找去,哪里丢的就要从哪里下手找啊!
白胡子老道板着一张沙雕一样的脸说。
——哈哈,湖里面有的是水,不用说,水在湖里。可是雪山呢?天上的雨呢?树木庄稼呢?
——你懂个猫儿的脬子,胡说什么!道长是去作法,不是找哦!连道长的话都听不懂。
两个人为道长的话吵来吵去。
白胡子老道来到了茫茫的湖水边上,黑黢黢的道袍在蓝色湖水的映衬下,很是神秘,似乎那黑色的道袍下面藏着拯救他们的秘籍。
老道长乘着那条很少下水的破船,或者说就是一叶破旧的扁舟,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船声和水的唉乃声,来到了潴野泽里面的沙裸地上。
老道长站在潴野泽水面深处的沙洲上,和一根草一样小,或者说就像一根枯黄的艾蒿。那沙洲像一位画家将很好的一幅水墨画上面不小心抹了一笔浅灰,自此,那抹浅灰便很快在那张宣纸上面洇开去,直到将那潴野泽千顷水面洇成了浅灰的沙滩。
所有饮马湖的人都站在潴野泽的周围,也像一丛草一样,像一丛长不高的芦苇一样。人们的谈论像藏在草丛深处的鸟叫,杂乱无章。
人们从早上站到下午,从下午站到了次日的早上,期间,那条破船把领牲的羊送去了,又把死羊拉回来,又把死羊做成了熟的羊肉拉到了道长所在的沙滩上;把一头活猪拉去了,又把那头活猪弄死拉回来,又把死猪弄成了熟的猪肉拉回去;那条破船还把四只鸡载到了沙滩上,又把那四只鸡弄死,又拉回来,又把四只死鸡弄成了熟鸡肉弄回了沙滩,这样往复折腾,直到次日的早晨,那白胡子道长终于回来了。
据去了湖中央的人说,那道长一直坐在沙滩的中央,只是换了四个方位,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那么,饮马湖的人们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吗?没有。道长嘱咐村上四个年轻的男子去寻找,分四个方位,分别去找河水、绿色、雪和雨水。
这四个人选很快确定,第一个就是高戛戛;第二个是辛水生,辛水莲的弟弟;第三个是胡五十六的弟弟,胡六十四;第四个是高雹子,高戛戛的弟弟。
高戛戛去西面,找河水。
辛水生去东面,绿色。
胡六十四去北面,找雨水。
高雹子去南面,找雪。
——我也去,我和我五哥一起去。
十岁的胡尕牛看着这些男子汉们一个个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使命即将外出,他主动请缨。当然,他主要还是觉得好玩。
——你先不去,等哥哥找回水,你就可以继续在湖里面抓鱼了。
胡五十六看着这个勇敢的堂弟,心里一阵激动。
——五哥,这是我的腰食,你拿上。
胡尕牛将自己身上装的半个锅盔塞给了胡六十四。
出门找东西,这四个孩子是代表村里所有的人去找的,既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那么费用不应该由他们自己承担,而应该由集体承担,怎么办?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从家家户户收。可是,收多少好呢?总之,每人要拿够十个白坨子,要不然怎么回来呢?究竟应该找多长时间?找多远的路?找些什么地方?
——找到为止!
这是大家在大柳树下面作出的最终的决定。不论时间多长,不论走多远的路,不论到什么地方,总之要找回来。
于是村里的六十四户人家家家出钱,最终,四个人每人拿到了集体的十个白坨子,出门走了。
临走前,胡缨子怀里抱着一双鞋来到了胡六十四的身边,塞给了胡六十四。那是她爹胡久的鞋,胡六十四穿起来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