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老天连一滴雨也没有下。
从春天开始,老毛黄风就没有停过。
那风就像一个写意画家的一枝如椽巨笔,干喳喳的,横着一笔过去,天灰了;斜着一笔过去,天暗了;再横着一笔,天更加灰暗;再斜着一笔过去,天色无光。那是上帝手里的画笔啊,就这样随意地将那潴野泽的天空画得充满了沙粒、充满了叫嚣、充满了郁闷。
风又像一张网,拉过来,收紧了;扯过去,又放松了;有时候是一张大网,有时候是一张小网。那网线有时粗如树枝一样,晃动连天硕大的树干;有时候细如一根钢丝,不放过哪怕一个爬行在地上的屎壳郎。人们在这样的网中晃来晃去,如坐在一条破船上,颠簸不停。他们被风颠到地头,地里没有一点绿色;他们被风颠到家里,家里处处都是尘土;他们被风颠到了路上,路上满是黄尘。他们的眼睛被风颠得红红的,总是在揉,眼睛里就有沙子出来,似乎那沙子不是从沙漠里来的,而是他们的眼睛里面生产出来的;似乎那沙子的加工工艺非常的精密,多么细小的沙子都可以生产出来,无需检验,那也是最为精致的免检产品,这样,整个沙漠不再担心沙子太少而淹没不了潴野泽。
石羊河的水干涸了,在接近潴野泽的下游地段。
最先发现潴野泽出了问题的人是胡八爷。
那天夜里丑时,起夜的胡八爷突然听到什么东西在叫喊,远远的声音,若有若无,似乎是很多的婴儿在齐声哭叫。胡八爷抖了抖滴滴答答的几颗尿珠,然后,提着大裤腰的绑腿裤子,出了街门,去看个究竟。胡八爷站在村口的大树下面,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那是什么东西在哭喊,声音是凄凉的,又是悠长的,就像二胡的声音一样,但是绝对不是二胡,因为丑时是不可能有人拉二胡的,除非是鬼。胡八爷不相信鬼,但是他心里还是想到了鬼。他想证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的存在,如果真有的话,他也好为他的将来做些必要的准备,或者说,他就是死了也可以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东西。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去找这个声音。
胡八爷出了村子,模模糊糊看见一片灰云一样的东西在迅速移动,仔细看是一群什么动物匆匆忙忙地向西面奔跑,脚下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是随着那移动的身影,是婴儿一般的尖声啼叫,正如一条逆流而上的河水。他顺着那些动物的方向快步赶上,最终来到了石羊河的岸边。伴随着他的脚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就是动物的号叫,的的确确是一种动物的号叫。是什么动物呢?胡八爷凭借着自己多年来在潴野泽畔的经验,他判断这种动物就是水狸子!可是这种动物一般是晚上安睡的,白天它们才可以在水面抓鱼吃的,可是,它们怎么突然会在晚上出动并且群体号叫呢?
——水狸子遇难了!
胡八爷自言自语。
那夜的月亮明晃晃的,似乎是将潴野泽的水舀了一碗挂在了天上,整个大地几乎亮如白昼一般。胡八爷借着月光看见上百成千的水狸子在石羊河的岸边停下来,纷纷将头伸进水里找寻食物。吃不到食物的水狸子就聚在一起叫嚣,那声音恰似缺奶的孩子,嘤嘤咛咛,和狐狸的声音极其相似,但是又更细更尖。
胡八爷纳闷了:它们不在湖水里呆着,不在湖岸边栖息,怎么跑这儿来了?水狸子肯定遇难了!难道是水里的鱼虾龟鳖不能吃了?要不怎么来到这里找食吃呢?
胡八爷低头捡了一块石头,是一块片石,有棱有角,他怕摔出去打着哪一个水狸子,只好低头又摸索了半天,摸着了一个土块,他还是怕打着了水狸子,就瞅着扔进河水。他想知道受惊的水狸子会去什么地方,如果去了潴野泽的方向,说明水狸子是有其他的原因,譬如地震的预兆等等;如果不回湖里,说明水狸子集体出门叫嚣的原因就在潴野泽湖里面。
——扑通!扑通!扑通!
水狸子们闻声沿着石羊河向上游跑去,那脚步轻盈,正如一堆土在滚动,晃得石羊河里面不多的河水也随着它们的脚步逆流而上。
胡八爷明白了水狸子迁徙的原因——问题肯定出在潴野泽。胡八爷缓缓地回家。在这静静的夜里,他似乎是在梦游,整个村庄和田野乃至远处缥缥缈缈的湖泊都是他的梦境。他的脚下也没有声音,他感觉自己像在飘一样,无声无息,他飘回了自己的炕上,继续睡他的觉。
胡八爷一夜没有睡意,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他梦见成群的水狸子在他的炕头哭喊,挠他的耳朵,挠他的腋窝,甚至于钻进了他的被窝,在他浑身上下乱窜。
胡八爷早晨醒来后很是吃惊,他回忆自己的梦境和石羊河边上的情境,他甚至怀疑自己压根就没有去石羊河边,他宁可相信自己一直是在做梦。
胡八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潴野泽。
大清早,潴野泽的水面上远远飘来一阵阵的腥臭,那是死鱼烂虾的臭味。胡八爷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平日,早晨水边的空气是最为清新的,那是可以涤荡掉整个夜晚闷在胸口的腐臭的。可是今早的空气却异乎寻常。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熹微的晨光已经将水面映衬得亮堂非凡。鱼儿在水面上不断上下跳跃,似乎是呼吸不畅一般,而非愉悦的跃动。胡八爷的脚步越来越快,走到了湖岸边的时候,他看见水面几乎是白色的。他明白这种颜色绝对不是湖水原本的颜色,走近前才看见水面上漂满了翻着白肚子的死鱼!
——我的天呐!
胡八爷惊讶地发出了苍老的声音,胡八爷的容颜一下像湖面一样苍白了许多。
胡八爷明白了水狸子群体迁徙的原因了,它们不能在湖里找到新鲜的鱼了!
但是,胡八爷还是不明白湖里的鱼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只想可能是因为天不下雨的恶果吧。可是,天不下雨的年成也有过,但石羊河水也从来没有干过的啊!
当河床的沙子开始慢慢露出圆溜溜的头来,当那沙子的下面开始出现鱼的尸体,当那鱼的尸体开始腐烂,臭烘烘得让一个小丫头呕吐不止的时候,人们终于开始发急了:怎么办?这样下去,湖水没有了水源,是不是也会干啊?
——当当当——当当当——
太阳冒花花的时候,胡八爷敲响了吊在树上那口大钟!
——天降灾难了,湖里的鱼死完了,你们没有看见吗?
——死了很多啊!
在那苍老的声音的召唤下,饮马湖的男男女女很快聚在了大桐树下面。
——快点开大船,高福子和胡喊山、胡二山领四个娃子下湖打死鱼,其余的人都在岸边上挖个大坑,准备掩埋。要不然会发生瘟疫的!
可怕的事情一夜之间发生了,站在湖边,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惶恐。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眼前这样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湖面上排布着白花花的死鱼,那不计其数的鱼尸在慢慢晃动的浪涛的涌动下,泛着死亡的白光,整个湖面在晃动着幽灵般的白点,无边无际。
——这可得多少人才能打捞完这死鱼啊!
有人发出了可怕的慨叹。
——不要怕,这死鱼虽多,但是,只要及时打捞干净,不要糟蹋了湖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们安心打鱼,我带六十四到湖周围赶紧通知所有湖边上的人们收拾这局面。
胡八爷骑着骆驼,搂着孙子胡六十四,手里拿着一把铃铛,一边摇晃出“当啷啷——当啷啷——”的声音,一边沿着湖边上开始张罗。
——潴野泽被糟蹋了,鱼死了,快点打死鱼,埋死鱼啊——当啷啷——
胡六十四跟着他爷爷的声音再重复一遍。
——湖水被糟蹋了,鱼死了,快点打死鱼,埋死鱼啊——当啷啷——
爷爷孙子走了三天总算是通知完了所有湖边上生活的人们,整个潴野泽的边缘人声吵嚷,人头攒动,没有人再敢怠慢。
整个潴野泽畔浮动着一种不祥的味道。
一船一船的鱼被打上来,孩子们在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开始喊饿了,死鱼太多,他们随意地撒下网去,就有无数的死鱼被搂进来。按照以往的做法,午饭肯定要在湖边上烧起火来,将最鲜美的虹鳟鱼烧将在火上,然后,等待熟了吃个满饱。可是今天不行,这一天谁也不敢吃一条鱼,再说胡八爷事先声明,谁也不准吃鱼。
打死鱼的工作做了整整十天,整个沙滩上臭气熏天,村子上的狗们都集体出逃了,百里之外的人们都能够闻到死鱼烂臭的味道。孩子们在村庄北面的小沙漠里找到了一群狗,各家的狗各家拉,可那些狗就是不肯回家。最终,狗们躺在树下过了十多天,等到村庄边上的臭气渐渐消弭,那些狗才算安稳回家了。
整个打死鱼的十多天里,天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不计其数的鹰,搅和在死鱼烂臭的空气里。还有别的飞鸟,漫天盘旋,不时从天上直戳下来,从水里轻而易举叨个死鱼,飞了去,或者就踩在死鱼的脊背上吃死鱼,仿佛这是潴野泽给它们的最后几天吃鱼的日子了。
几天下来,那些鹰再也不怕人了,甚至直接就落在船上开始叼吃那些死鱼。到了后来,那些鹰似乎不是来湖里吃鱼,而是来看热闹的,互相嬉戏着,看着人们无奈而沮丧的脸,看着人们长吁短叹,将那些小的飞鸟追逐到了那边或者更远的地方。
安静的水面上总算是干净了。从此以后,在饮马湖的人们甚至潴野泽周围的人们的记忆当中再也没有活蹦乱跳的鱼了!
接着,石羊河水开始断流,断断续续,像牛撒尿,滴滴答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也许明天会汇成巨大的水流,可是等了多少个明天,那水一直没有连接起来,最后竟然在人们的等待当中成了一洼一洼的水坑。那水坑又变得越来越小,小的没有了,大的变小了,最后只有湿淫淫的河床,再后来,索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