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队长的名字叫胡六十四,这个打井队很快就成了人人皆知的六十四队!
六十四队在方圆百里之外的地方被传得神乎其神,就在六十四队成立的第十个年头,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个让整个张吴李家湾的人们吃惊的客人。
照例,那天早上的喜鹊叫得非常的欢,三四只喜鹊在胡喊山家高大的梨树枝头呫呫呫呫叫个不停,胡喊山已经垂垂老矣,他从窗户里往外巴望了又巴望,他的心里在想:今天究竟是谁要来啊?这喜鹊从来没有这么欢快地叫过啊!
吃过午饭,还是没有人来,胡喊山就在街门外面的上马石上坐着等。
三点左右,来了一个人,他长着一双胡喊山熟悉的三角眼,身材瘦高瘦高的,来人开口要找胡五十六或者胡六十四,口音就是民勤腔。
——这后生是从哪里来的?
胡喊山也用民勤腔小心翼翼地问。
——潴野泽。
——娃娃,你是潴野泽哪个地方嗒?
——饮马湖嗒。
——你贵姓啊?
——姓高。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戛戛。
——我的天啊,你娃子那年被我差点追着打死。我是六十四的爹啊!
——胡干爹啊,终于找到你啦!
来人正是高戛戛。他要在潴野泽畔打井。
张吴李家湾的所有来自潴野泽的人们都来到了胡喊山家里,他们要看看来自他们老家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想知道潴野泽现在是什么样了。
——现在没有多少人了,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们高家几户人家了。
拉长扯短问了半天,人们才知道这个他们的老家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黄沙了。
少不了一顿酒肉,一夜的寒暄。
胡六十四当即决定去潴野泽,不收一分钱,为他干爹打一眼井。
次日,六十四队开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大卡车,拉上了钻井设备,备上了面粉肉菜。就在临走之际,年过七旬的胡喊山非要去饮马湖不可,他说再不去他就回不去了。
这让胡六十四为难异常。最终拗不过年老的胡喊山,只好由胡四辈和胡尕牛陪着,一起踏上了去饮马湖的路。
饮马湖究竟是什么样子?一路上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想象。
胡六十四的想象当中,那是一块荒地,荒地上面长满了骆驼蓬草。
胡六十四的想象当中,那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地面像水一样漂浮。
胡喊山的记忆中还是那一望无际的湖水和水面上打挺的鲤鱼。
胡四辈的想象当中,那是是一个颓屺的旧庄院,庄院里他的爷爷曾经像他爹一样彪悍地叫嚣。
在胡尕牛的想象当中,那是沙漠边缘的风中摇曳的沙枣树,树上面结满了梭罗罗的红沙枣。
卡车进入了原来湖区的边缘,远处飘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沙尘,没有人烟味道的沙尘。
——湖!湖!
胡四辈首先叫喊起来。
随着胡四辈的叫声,满车的人看见北面的沙漠边缘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湖面,湖面正如飘着的水,氤氲着干喳喳的气息。卡车在接近湖的边缘位置停下来。
胡四辈一个箭步跳下去,向水中跑去。那是他久违了的正如童话故事中境况。
熟料他的脚却被深深的盐碱埋住了,他拔出脚来,鞋却没有了。他低头找鞋,却见鞋里面灌满了水!
——真的是水呀!
胡四辈将鞋里面的水提起来洒下来,在沙尘中飘飘洒洒。
这时候人们都惊呆了,潴野泽真的有水了!
谁也不曾知道,连高戛戛也不知道这盐碱地下面什么时候有了水了!他原本呆在车上,懒得去看那干喳喳的盐碱湖,他懒得把目光投向那令他伤心不堪的湖区,突然听到了“有水”的叫喊,又看见那白花花的水果然从胡四辈的鞋里面淌下了,他惊呆了!
高戛戛一个箭步跳下车,脚下是白花花的可怕而又可爱的水啊!水真的来了!
高戛戛扑然倒地,身上溅起满了湿漉漉的水。他双腿跪在水中,那水淹没了他的腿脚。他长久地看着那白花花的水。很快,那水干了,水渍洇在灰黑的旧衣上,那是白花花的盐碱,一点一点,像正月十六那天晚上的火堆子花儿一样,煞是好看!
——水呀!我的天呐!你怎么才来啊——
高戛戛苍凉的哭声回荡在潴野泽当中,泛在那白花花的湖水上面,像一艘古老的船!
浩如烟海的潴野泽有水了!那水藏在能没过脚踝的盐碱之下!
所有的人都来到了盐碱地里,跳进了盐碱地,看见清凌凌的水的确存在。
那些人像一个探险队发现千年的金库一样,试探着在白花花的湖面上走进去,他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在证实自己是否在做梦一样。
接着,他们全部跪倒在那湖水当中。
——爹爹,我回来了!水回来了!
胡喊山在水中大哭大喊,似乎他爹胡八爷就在水中。
白,一色耀眼的白!很快他们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视力,只有模模糊糊能够看见他们一起的人,甚至不敢再看那白色,那是纯洁的不堪让世俗的眼睛看下去的白色!
茫茫白色中,他们证实了这个纯洁的湖的存在。
他们来到了饮马湖。
——有水了,我也该回去了!
尽管潴野泽的确又有了水,但是,那水的盐碱浓度太高了,人和牲口根本无法饮用,但是,他们生存的根却有了。
井还是要打!打井的事在饮马湖是轻而易举的,很快,六十四队在饮马湖二十米深处就打出了水,可惜那水又咸又苦,咸得像吃了一把盐一样。
——这水喂骆驼正好!
高戛戛说。
很快,潴野泽周围的人们将他们所有的牲口都赶来了,闻到了水的味道,羊奔跑而来,骆驼奔跑而来,驴奔跑而来,马奔跑而来,骡子奔跑而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的节日!
人们蹲在那井的周围,看着他们的牲口畅饮着久违了的水,他们的喉结里面咕咕咽着唾沫,他们馋得像看见别人大口吃肉一样。
——不要着急,这个地方的水被地面的盐碱渗透了,清水就在下面。
胡六十四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的钻井队不分昼夜地启动着钻机,腾嘡——腾嘡——连续作业,在井深六十米左右处,终于出现了干净的地下水。
水出来了!这就是他们要的甜水,能够解渴的甜水,能够浇灌庄稼的甜水,能够饮牲口的甜水!
潴野泽的人们爬在井口,向他们的牲口一样,咕咕咕喝着甜甜的井水。
等到所有的人都喝完了,胡喊山也爬下了身子。他像猫儿一样舔着那水,似乎怕一大口要把那水喝干了一般,他的老泪滚滚涌出来,一滴一滴掉在那水里面,和着水流的声音,渗进了干涸的土地。喝了好一阵子,胡喊山才爬起来,他用双手捧起那水,冲着自己的沧桑的老脸泼上去,他感觉那水就像他记忆当中他爹胡八爷的手一样轻柔。
饮马湖又活了!潴野泽也活了!
胡喊山和孙子胡四辈也同时回了张吴李家湾。
离开潴野泽的路上,胡喊山看见一个人猴塑塑地蹲在沙丘上面,远远看着他们。胡喊山确定那是他的兄弟胡二山。
——二山,我是喊山呐——
那人呆呆地一动不动,就像一丛骆驼蓬一样。
胡喊山再喊,他还是不动。胡喊山就让孙子胡四辈上山上去看,问是不是胡二山。可是胡四辈还没有上去,那人就离开了。
等胡四辈站在沙梁上,那人早就没有了影踪。胡四辈大喊着胡二山的名字,可是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沙梁周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其实,胡喊山回到饮马湖念叨的就是他的兄弟胡二山。据高戛戛说,当年他是回来过,但没有几天就不见了。据说是去了其他有水的地方,大概在潴野泽西边的西柳湖附近,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胡四辈回来,胡喊山的脸色突然苍老得像过了十年一样,他的脸上土苍苍的,嘴角干得裂开了口子,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和孙子慢慢返回了张吴李家湾。
水井打出来之后,六十四又迂弯了些日子。六十四队已经在饮马湖延蹇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后,他们回张吴李家湾了。
正当潴野泽畔的井水汩汩冒出来的时候,张吴李家湾的井水却在慢慢减少!
最先发现水小了的是徐仓娃,他看见原本冒出一米之外的水突然只能冒出一尺多远了!这使他异常紧张,他蹲在水管子前面再三相端,的确如此,这水原先冒出去的位置还有印迹呢,而眼下的确是近在咫尺了。
他叫来了泵工,问原因,泵工也不知所以然。
难道是水泵抽得厉害了?
停它几天看看。停了三天,那水又冒出了三尺远,可是不到半个小时,那水又缓缓回落到了一尺远的地方。
天呐,如果没有了地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天灾啊!
徐仓娃赶紧叫来了高小雨。
高小雨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情况对于年老的胡喊山来说,他还是清楚的,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悄悄地听,默默坐在门口的拴马石墩上,整日整日地看着远处的玛雅雪山。
等到胡六十四和五十六回来之后,徐仓娃和高小雨急不可待地把井水下落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顾不上细说野猪湾,就忙忙来到井上。
开始,六十四以为是抽水的水泵发动机马力不足所致,他们反复检查发动机,反复试验,证明发动机没有问题,马力足足的。可是水去了哪里呢?
他们没有敢说出去这个事实。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秘密。
没有过几个月,他们邻村的井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陆陆续续,周边井里的水都开始软了。
——等到来年开春就好了,现在地下水也是枯水期!
水文地质队的专家说。
等到了开春,那水却更加少了,连水管子都不满了,那水几乎是刚出管子就耷拉下来了,像老汉撒尿一样。
等到夏天来临的时候,那水只剩下半管子了。那水流进了夏天的地里几乎像干渴的嘴唇刚刚舔了些水,足足喝不上一口。
——不行啊,得想办法啦!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没有水啊!
人们再次愁眉苦脸。脸庞都像没有水浇过的地面一样,干喳喳的。
——再打,我就不相信!
胡六十四在全村的会上说,说得掷地有声。
人们都相信水在更深处。
钻井队开始工作了,他们将最坚硬的钻头安装好,开始了深深的钻探,他们甚至想:即便是大西洋的水,不也就在地下渗来渗去吗?更深处还能缺地下水?
当钻机到了一百五十米深处的时候,似乎是有了点水,但是不大,胡六十四决定再往下打,直到一百八十米深处,突然遇到了一层坚硬的石板块,钻头折了。
这可怎么办?六十四队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炸开这个石层,下面肯定是水!
六十四的脸硬得像石板一样,青楚楚的。
他们叫来了高戛戛这个曾经炸过水库的专家,倒腾来了炸药,在高戛戛的指挥下开始了爆破行动。
爆破是成功的,虽然炸开了石层,但是也炸塌了地下的井壁。
——再重新钻下去!
胡六十四再次指挥安装好了钻机,在腾嘡声中,钻头又一点点下去。可惜的是到了一百八十米以下,也就是石层以下纯粹没有了一滴水了,原本找到的那浅浅的水层反而渗进石层以下去了!
——这老天是要我们的命呢!
胡六十四的这一声叹息,使得张吴李家湾开始了新的谋生找水之路。
不仅仅是张吴李家湾,次年春天开始,所有玛雅雪山下面的井都干枯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胡六十四组织爆破井底石壁的时候,胡喊山依然坐在门口的栓马石墩上,他静静地倾听着腾嘡腾嘡的钻机声,他也希望那钻机声停下来,他知道只要那钻机声停下来,水就出来了。可是他等了好几天,那声音一直在响,直到那天早晨没那声音没有再响起,他想可能是水出来了。可是,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叫喊,后来他听说打到了石层,胡喊山失望了。他想那石层就是土地爷的炕了,不能再打下去了。可是谁会听他的呢?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坐着想那石层,那感觉那石层就是他的停尸床一样,他想如果他躺在那石层上面就最舒心的了!
——轰——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闷响发出,似乎地里面抖了一抖。
胡喊山惊了一下,复又坐在那块白色的拴马石墩上。他靠着墙壁,再也没有坐起来。他坐了大概整整一个下午,晚上胡家人忙碌完毕从井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黯淡了下去。胡四辈是第一个回家,发现他爷爷还坐在石头上面。
——爷,你坐在这里等阎王爷吗?半夜三更不进屋里去!
胡喊山没有回话。
——这老汉怎么越来越古怪了,连话也不说。爷——
那老汉还是不说话。
胡四辈大声的喊叫已经让走在后面他爹和他二爹听见了,他们来到跟前摇晃那老汉,才发现人都已经硬了,眼睛瓷瓷地望着远处的玛雅雪山。
胡家人急忙把老爷子抬进了屋里,又慌忙叫来辛拖鼻子,穿戴老衣,完毕之后,胡家的院子里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苍凉哭声。
胡喊山死了。
次年春天,地又没法下种了!人们好歹靠着前些年的积蓄维持了一年,就再也没有办法在张吴李家湾生活下去了。人们开始纷纷外出,寻求打工或者经商之路。
衰退的迹象在水消失以后越来越明显,高大的白杨树开始干枯,叶子少得像老妇人头上的头发,稀稀疏疏;那高大的白杨树被伐倒之后,中间是枯干的黑洞!
果树也开始死去,活着的果树上结的果子只有鸡蛋大小,像营养严重不良的孩子的身躯一样,味道干涩,酸溜溜的让人咬一口就会流下眼泪。
家家的院子里多的是树根,那苍老的树根被挖出来,龇牙咧嘴地躺在墙角,像一个个垂垂老者,披头散发,等待着死亡的光临。作为烧柴,在灶膛里燃烧着张吴李家湾有井水浇灌的十年辉煌。
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再次陷入了生存的尴尬状态:去还是留?
留——听说政府要把黄河水引来浇地!本地的多数人们选择了这条路。
去——可以去潴野泽,那是他们的家乡,那里已经有水了!
去——还有一条路,政府组织移民安西或者新疆,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土地和滚滚流淌的天山冰雪融水!西面,新疆!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
有一天,他们又要走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正如一群鸟一样。
老天下起了小雨,高小雨的心情悲伤而愉悦,他的名字终于让他自豪了一次,但是,他要离开这让他的名字灰头土脸的地方了。
胡六十四看见玛雅雪山的山顶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银白色,煞是闪亮!
2009年3月29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