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炒面捏个疙瘩丢进锅里面,看水能不能渗进去!
——就是,你没有煮着吃过干炒面棒棒吗?
一个有经验的婆姨马上支持胡喊山的观点。
邻村的人蹲在工地旁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什么门道。
——你们怕老天下雨吗?
——你不怕吗?
——你们把这溏土堆起来就是为了堵水吧?
——就是。今天晚上天要下雨,赶紧去堵个坝,聚点水活命吧!
——这天会下雨?鬼话?
——不信你就等着。
邻村的人看着看着就跑了,在各自的地头上开始忙忙碌碌堵坝。似乎那水就来了,接着,所有周围的人们都听到了风声,都开始瞎忙起来。
等到次日接近晌午的时候,那河水果然哗哗流淌下来。等到晚上日暮时分,那干旱的坝里面已经聚了好多的水。那水虽然浑浊,可是,在张吴李家湾人的嘴里,那味道却是前所未有的香甜,甚至那些牛羊也如此。每一家人都把自家的所有牲畜赶到了水边,任凭自在畅饮,而一头瘦干的老牛却在一番畅饮之后突然倒地毙命。
邻村的人们站在那马家磨河边,看着那水哗哗流淌,他们不明白这天没有下雨,河里面倒真的淌水了;他们嘴里的涎水都快流出来了,就是无奈啊!
而令胡喊山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也在那天晚上发生了。
当所有的人畜饮足了水,酣然入眠的时候,那水一直在哗哗流淌,直到把他们所谓的大坝给溢满,最终决堤而去。那水冲破堤坝的时候,哗然下流的声音吵醒了胡喊山。胡喊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披了衣服出了门,顺着水声来到了他们筑起的堤坝旁边,他看见自己所谓的智慧在无休止地流淌下去,没有一点留恋。
——没有想到这水会这么大!
胡喊山站在那河边,直到太阳升起来。
早晨,河岸边早早站满了人,张吴李家湾的人们站在河边,无限敬佩而感激地看着胡喊山和那哗哗哗流淌的河水。
而玛雅雪山下面,藏民们看着那哗哗流淌的河水,在玛尼堆旁边点燃了柏枝,磕起了长头,他们觉得这是神灵在保佑他们。老阿卡长跪不起,他面向玛雅雪山,念叨着前日晚上神灵给他的暗示,感激着神灵对他和他们这些藏民的护佑。
——我的牛羊可以活下去了!
——我的兄弟姐妹可以活下去了!
——我的森林可以复活了!
那水流淌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才渐渐息下来,时令已经是深秋。
张吴李家湾的人们灌溉了他们所有的土地。
下游跟着打了坝的人们也浇灌了不少的土地。
那一年年底,六十四回来了。
六十四知道这雪山的水是解决不了最终的问题,总不能每年都背上柴禾去玛雅雪山烧火吧!
六十四没有找任何人,他径直来到了高小雨家里。
——“司令”,现在你是真正的司令了,张吴李家湾你说了算啊!
——兄弟,还有你呢,你说了也算。
——你杀牛宰马帮助人们保住了命,明年老天如果还是个不尿尿的鸡,怎么办?你有多少钱不说,我问你这世上还有多少牛?多少驴马叫你买?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只是佘了别人的,等到来年再给嘛。唉,那你说明年再不下雨咋办?
——我也有个想法,不知道“司令”意下如何?
——你说兄弟,咱们不用脱掉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想打井。
——打井是好事,可是钱呢?
——我们自己的人干活为自己打井,还要钱吗?
——那当然不用,可是抽水用的东西呢?不花钱谁给我们?
——你不用愁,打出水来我想办法!
——怎么个打法?你说——
——只要是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劳力全部上,中间有吃不上喝不上的事情你得帮忙。
——好。但是我有言在先,吃饭在家里,谁家实在没有办法我想。
——这个你不要愁,我看过许多打井的,都是三套人马,井下一套三个人,井口两个人,井外抬框出土两个人,一组七个人,每三个小时倒一个班,每天干十二个小时,每天出二十八个劳力。估计三个月就可以出水了,每天下一米,至多一百米就完全可以出水!
——好,我们叫你哥和徐仓娃来商量这事。
事情基本上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两个人把他们的基本想法说了,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又在寨子下面开会了。
人们以为又是分牛肉的事情,不到半小时就全部到了。
徐仓娃说了个大概,高小雨补充了半天,胡五十六全面部署,六十四作了总结。
次日,他们看好了日子,祭奠了土地和龙王爷,请来了水文队的很快找好了井点,二月二,龙抬头,正式开工。
全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口井上。老人们怀疑是否会出水,是否动了地脉;女人们害怕男人下井是否会摔死或者压死;孩子们盼望出了水就不用再到马家磨河去驮水了;男人们都铆足了劲,非要挖出水来不可!
他们在村里找到了唯一一只白公鸡祭了龙王,请来了周先生祭奠了一番,之后爆炒吃过,就安排了第一组人马干活了。
第一组人马的是开井的高小雨、六十四和徐仓娃,井口的是六十四和徐仓娃的弟弟徐根娃,送土的是庄子上的胡缨子的弟弟胡尕球,还有胡四辈。
井口口径两米,第一天十二个小时下来,就一米多深了!
邻村的人们听说了这事,专门有骑着骡子来参观的,有拖儿带女来看热闹的,有来索性帮工的,还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总之,张吴李家湾的这件事情是前世没有的。
那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天还是奇旱,麦苗尖尖已经钻出了地面。开春就奇热的天在热风的驱使下,将那嫩嫩的苗尖尖晒出了黄色的轮廓。庄稼需要水了。
五十六照样抽调了一帮人马,驮着柴禾,到了玛雅雪山顶,在深夜点燃了柴禾,在白花花的冰面上留下了黑色的灰烬,等待白日的阳光照在这黑色的冰面,将那冰融化了。
如此三番,玛雅雪山的水就按照他们的需要,及时流淌下来,解了张吴李家湾的燃眉之急,直到那井水流淌出来。
多年以后,自从那井水出来后,这样的办法再也没有使用过。直到再后来,天又开始旱了,人们又记起了那老汉的奇特办法,他们赶着牛马,驮着柴禾,如此三番山上去要水,直至那雪山融化得了无踪迹。
就在那黑色的窟窿里面挖了半个月之后,徐仓娃的弟弟徐根娃在井底下昏了过去。胡四辈没有言声将徐根娃装在盛土的框里被拉了上去,井口的人们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死了。
谁知道徐仓娃的妈踮着尕脚来到井口时,才知道徐根娃前一天晚上和当天早上什么也没有吃,肯定是饿晕了。
徐仓娃蹲在井口淌着眼泪。胡六十四急忙叫胡尕牛从家里揣来了半个黑面锅盔,泡在碗里,端到了徐根娃的嘴边上时,徐根娃闻到了馍镆的香味,双手抱着碗,没有来得及用筷子,三口两口就把那碗馍吃了。
——好了!香死了,妈,我没事!放我下去,我的班还没有上完。
徐根娃站起身来,准备往井口走,熟料走起路来趔趄如醉汉一般,没走几步,砰的摔倒在地。
——诶——觉得好了怎么还晕,稍缓缓再下。
——快快背回家去休息。
胡六十四对徐仓娃说,徐仓娃擦了一把脸,躬身将徐根娃背上,刚刚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却和弟弟一起摔倒在地上。
——娃子啊!
徐仓娃的妈呛然大哭,扑上去要看个究竟,孰料却抽搐了过去。
在场的人急忙将这一家三口侍弄在一边,无不长吁短叹,擦眼抹泪。
次日下午,高小雨又从邻村赶来了一头骆驼,虽然驼峰瘦得都像个两个空麻袋一样掉在脊背上,但是人们都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小雨还是按照上次的惯例将骆驼杀了,分给了各家各户,同时宣布休整两天,挖井的事先停下来。
其实,那时候的肉价已经是一天比一天高,原本一个白坨子能够买来的骆驼,现在已经涨到了两个白坨子,而粮食比白坨子更加金贵,一斗粮食就值一个白坨子,那可是银元啊!高小雨没有对任何人说骆驼究竟值多少钱,只是在六十四的主持下给各家记了一斗粮食的账。
在三个月之内,那井里果然挖出了水,井深八十米。期间,高小雨总共买了两头牛、两峰骆驼、两头驴、还有两头牦牛。
当五月端午那天,水从井底冒出来的时候,井底的徐仓娃突然大哭起来,那声音从井底一直传到了地面井口,井下的胡四辈也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不断地从脚下的捧水喝,井口的六十四以为井下又出了什么事,一个劲地喊叫。
——徐仓娃,怎么了?快说话啊——
——嗷——嗷——嗷——哈哈哈——
徐仓娃的哭声最后演化成了笑声,六十四也听不清这个男人是哭还是在笑,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徐仓娃哭过。
——快点过来,快点过来!都过来啊——
六十四在井边回头大喊。
——二爹,井里冒水了,甜水呀,大得很呐!
胡四辈的这句话才使得井口的人们听清了事情的原委。
——出水啦!出水啦!
——有水了!我们有水啦!
——快来喝水呀!喝水来——
整个村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是奔跑而来的,他们自始至终认为是一块吉地的井里,真的出水了!他们急忙掉下去一个水桶,瞬间,黑洞洞的深窟窿里调上来了一桶子水,水是黄澄澄的,但那味道却正是他们等待的味道,是他们梦想中的水的味道!
人们奔走相告,蜂拥来到了井口,每一个人都扒在水桶边上足足喝了一肚子,打着响响的饱嗝,他们似乎从这水里闻到了麦子的味道,闻到了豆花儿开放的味道,闻到了白面馍馍的味道,闻到了油菜花的味道,还有那中秋月饼的味道,还有长面的味道,甚至油饼的味道,当然,他们肯定闻到了那草料喂出来的年猪的肉味,还有那肥露露的猪肉做成的烩菜的味道,很多好东西的味道。
他们望着天空笑了——老天爷总算是睁眼了!
那天下午正是五月端午,他们认为农历的这个日子实在是太好了,他们需要用自己的井水来过这个节日,他们把家里所有的生灵都拉着赶着抱着来到了井口,让他们都尝了喝了饮了自家井里的水,甚至男人们和孩子们都用那水洗了脸,还有的索性把头都弄湿了!
次日,胡六十四和高小雨张罗大家在井口安了一架辘轳,人们从天不亮开始就等待在井边,家家户户都把吆着驴,驮着水桶来驮水。
——都把驴赶回去,这才离家几步路啊,以后都有男人来担水,两个铁水桶就够了。
出人意料的是邻村的人们也纷纷来了,他们赶着驴,驮着桶,像一串子蚂蚱一样——是水把他们串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高司令,这水是出来了,可是,怎么才能让它淌出井底呢?
——六十四,这个事情好像是你拍过胸膛的啊!
听了这话,高小雨吃惊得眉头上凸出了三道抬头纹。
——是这样,不出三天就有人来找我们打井,你说去不去打呀?
六十四的这话又让高小雨吃惊不小,他当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样,我们成立一个打井队吧!专门帮人打井。
——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关心的是水怎么淌出来?
——你要答应成立打井队的事,我保证把水弄出来——弄个水泵来!
——啥时候弄来水泵?
——明天啊,你快点给我开个介绍信,就说我是张吴李家湾打井队的队长,来联系业务的,请水泵生产厂家放心。
——那还不容易呀。
徐仓娃说着叫来了文书,很快写好了介绍信。次日一早天麻麻亮,胡六十四就出门了,晚上十点多,他乘坐着一辆卡车来了,车上拉着水泵还有钢管等等。
经过三天的装试,那四寸大的管子里面冒出了清凌凌的井水。
胡喊山爬在井边上的水管边上大呔呔地哭了,眼泪顺着他白花花的胡须往下流。
——张吴李家湾有水了!水原来在地下啊!爹啊——你让孩子们找的水找到了,是六十四找到的啊!
胡六十四站在井边,两股子泪水哗啦啦在他脸上冲出了两道深深的壕沟!
辛水莲也哭了,她知道自己的弟弟辛水生就是殁于找水的!
胡五十六也哭了,他想起了高雹子,可怜地高雹子躺在玛雅雪山脚下的雪地里,呻吟着,呻吟着,他没有找到水,但他肯定能够听到饮马湖的人们找到的哗哗流淌的水的声音。
胡六十四想:还有高戛戛,此时此刻不知道找到水了没有?
次日,胡喊山组织村上的大人娃娃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
他们在井口宰了白鸡、白羊,祭奠了龙王,在抽水的钢管上挂了红,披了彩,放了鞭炮。
全村人跪在井口,三叩首。
——张吴李家湾全体村人谢龙王救命之恩!
全村人又面向玛雅雪山三叩首。
——张吴李家湾全体村人谢山神救命之恩!此后,张吴李家湾村人不得上山取水,谁若再烧火取水,天诛地灭!
在整个冬天,张吴李家湾的人们靠给邻村的人们卖水度过了他们最艰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