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太可怕了,在高白雨的眼里,白雨这东西是要了他爹命的东西,他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眼。
抬埋完了高桌儿之后,高白雨从此就叫高小雨了。
整整一年,天就再没下过雨,连小雨也没有下过,整个张吴李家湾和周边的地方都没有见过一滴雨。
高小雨又开始对自己失望:怎么叫了小雨,天连小雨都不下了!他觉得对不起别人。其实,已经有人开始对高小雨的名字评论了:这娃子叫了白雨,天就下白雨;叫了小雨,连一点雨都不下了,这不是他的名字惹的祸吗?高小雨的心里也开始嘀咕:我不能让人们这么评论我,我就是雨水,我就是帮助他们解渴的,救赎他们的小雨!他一下子长大成人了,想办法救济别人。他开始做生意了,他生意的资金是他爹留给的一百个白坨子。
他的第一桩买卖是想贩卖粮食,可是粮食太贵了。以往一个白坨子能够买一石麦子的价格,猛然涨到了一个白坨子一斗,原因是人们不再敢卖了,对于这样的灾年,他们把粮食视为生命,甚至贵于黄金。可怕的是牲口都没有了草料喂养了,好多的人家正在想办法把牲口卖了。
高小雨就用一个白坨子换了两头老牛,赶到了张吴李家湾的家里,却遭到了他妈的一顿臭骂。
——这么旱的天,你买来牛干什么?拿什么喂养啊?我的先人!
——妈,这牛不是养的,我想杀了让人们吃,这灾年总得有东西吃啊——
——吃肉,连粮食都没有吃的,怎么敢吃肉啊?
——妈,我们要救救这些人,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不能活活看着他们饿死啊!别的村子上已经有人饿死了。
——人们哪有钱卖肉吃啊?娃娃,你这是胡闹啊!
——不怕,我不要他们的钱。
高小雨叫来了三个人,其中就有胡五十六,村长徐仓娃,还有胡缨子。
——四爷,你吃牛肉吗?
——怎么不吃,现在要能吃上牛肉,那就是救了我上下老小的命了!
胡五十六很沮丧地说,近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浮想联翩。
——四爷,我爹回了,我和我妈都要在你们帮助下过活,现在,我先想帮助大家过这个难关,等到大家以后日子过好了,我还有好多忙要大家帮呢!
——你咋帮啊,娃娃,都过得这么艰难,你怎么帮他们啊?
——我有两头老牛,准备杀了,把肉和骨头分给大家!
——分给大家?那不行!
——咋能分呢?白分啊?那不行!这可是救人的肉啊——
徐仓娃也不同意分,他那干枯的眼睛里冒着惊讶。
——这样吧,应说你们两位都是长辈,你们不同意这么做也就算了,但是你们知道,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盖,我能要他们什么?你们给我记个账,等来年庄稼下来再说。
——这么也行,但是,要按照现在的行情记账,一斤牛肉值多少粮食,我们要算清楚,别等到人家好了,还说多少多少的价格,那时候连个人情也没有了。
——这么吧,反正现在的肉是救命的肉,我提个价,一斤牛肉明年还一升麦子,怎么样?
——那好吧!少不少啊?这可是救命的肉啊!
胡五十六表示同意,还是怕亏了高小雨。
——不行,太多了。让左邻右舍说我发国难财。
小雨还是不同意,执意不肯。
但最后还是在两位长辈的极力说服下,勉强接受了。
——行吧,反正我不强求,好了给我些,不好了,就算我接济大家,不再提这事。
胡五十六和徐仓娃叫来了屠家和几个帮手开始将那牛缚倒在地,宰了。
接着他们召集全村男人在寨子大门口召开全村会议。
——都来了吧,还有没有缺人?
徐仓娃的开场白总是先查人。大家伙没有人言喘,说明人都到齐了。
——今个开会不是我的事,也不是村上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们也看见了这鸡巴天爷好歹不下雨啊,粮食不多了吧?咋办——嗯?高小雨说了,他要管,不能饿死我们。怎么个管法?让胡四爷给大家说。
徐仓娃没有说完,他知道自己说后面这些话人们可能还不相信,于是他就把这个事推给了胡五十六。
——高小雨弄了两头牛,你们也听见了,正在杀呢。杀了就让大家吃,让你们留个命,这个年成是老天爷收命的年成,谁留下个命,就算谁活得好!怎么个吃法?我的意见是大家吃的时候要记得人家高小雨,他是在救人!这个娃娃是个好娃娃啊,但是,大家不能白吃,我和徐队长商量了,家家都分肉,人人都有份,但是要给人家写下个东西,等我们有了的时候还给人家。人家是死活不要。我可说了,这个时候的肉不是一般的肉,谁白吃了这肉,谁也活不长,人要长良心!大家说呢?
——只要死不掉,我们就记得他高小雨的恩!
——不是,死掉也要记得,回去了给高桌儿说:你的娃子是个人!
——就是,我们不能白吃了人家的东西,现在连榆树皮都没有了,只要有肉吃,苍天就算睁眼了!
——放屁!怎么是苍天睁眼啊,是高小雨睁眼了!
大伙儿在现场吵了半天,议了半天。
——好了,鸡窝里捣给了一竿子——吵死人了。耳屎掏尽听着,你们要知道,这牛肉分到家里可一定要缓着吃,不要一次两次就煮完了。你们千万要记者,这是救命的肉,每天吃上一嘴肉,每天喝上一口汤,都能把你们的命吊住,谁要是三天两天吃完了,饿死之前都没有人可怜你。不要到那个时候再想起高小雨了:再给点肉吧!那就是没皮没脸的事情了,谁做了,到阴间地府都没有人可怜!好了,我就说这么些,你们都是大人,是男人,回去把这事情好好给你们的女人们讲清楚,千万不要吃了人家的,嘴里再不干不净地冒鱼子啊!
于是,人们纷纷聚在了高小雨家门外面的寨子墙根下,等待胡五十六和徐仓娃给他们把肉分成了四十一份,家家户户都在徐仓娃的本本上面签了字,然后,各自提着肉兴冲冲地回了家。
那肉味在村子的上空萦绕的时候,突然有成群结队的鸟飞来飞去,喳喳叫个不停。但它们最终连一个肉点也没有吃到,只是抽空从那倒在地上的牛粪堆上啄出些什么可餐的东西,但它们终究比平日要兴奋很多,似乎它们看到了人类能够生存下去的希望,当然也就看到了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
那时候,整个张吴李家湾的人们已经半年没有尝到肉味了。整个村子上的孩子已经好久没有了在寨子墙头上操练兵法的习惯了,而在这天下午,孩子们在徐家寨子墙头上又开始了追逐和嬉戏。
高小雨坐在家门口的那颗大树下面,看着墙头上的孩子们,他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一则,他没有了父亲,二则,他没有了上墙头带领孩子玩耍的任何兴致了。
一开始,从他爹离世后,他总是孤独地坐在某个地方。尽管他的妈妈每次都看着儿子这般少年老成的样子而伤心落泪,但是,这一次,他妈还是非常高兴,她一生当中为三个男人自豪过:一个是高桌儿的哥哥高老大,他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保护了她,为她做出了牺牲,那是她值得以身相许的人,可惜缘浅;另一个是她的男人高桌儿,他大度地接受了来自饮马湖的流民,并且给他们分了土地,让他们有了容身之所,他是一个没有忘本的人;第三个是他的儿子高小雨——原来的高白雨,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把钱财拿出来接济乡邻,同时,还做了一桩不错的买卖,起码收买了一方人心,有才有德!
薛花花看了半天儿子高小雨,高小雨还是呆呆地望着寨子墙头上的孩子,他知道儿子在回忆自己的往事。她悄悄进了屋,包了很大的一块牛肉,装在篮子里,站在高小雨面前。
——小雨,你是大人了,现在去做大人该做的事吧!
——妈,干什么去呀?
猛然听到妈妈说这样的话,高小雨没有反应过来。
——娃子,这是牛肉和馍,你想送给谁就去吧,你是男人了,该做自己的事了。
高小雨这才想起了胡缨子,他的脸开始发烧。他想去,可他妈是怎么知道的呢?这让他一时踒不过面子。
——快去呀,要不人家见怪了。
薛花花突然没有了丧夫之痛,微笑着看着他的儿子。
高小雨没有言传,接过他妈手里的篮子,二话没有说走了。
进门的时候,胡缨子的妈正在唉声叹气,胡缨子见他来了,心里喜欢,脸上却还是装得冷噔噔的。
——咋啦?胡婶婶!
高小雨眼睛望着胡缨子,话说给胡缨子妈。
——咋也没咋啊,娃娃,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刚刚分来了你们家的肉,就为吃肉,孩子们打架,老三砸了碗出去了。
——哎呀,我知道你们娃娃多,婶婶,你不要着急,我这就悄悄给你们又额外送来了。
——你是想让我们明年给你多还些粮食吧!
胡缨子伶牙俐齿地挖苦了一句。
——你这个死丫头有没有说头,人家小雨好心来了,你有良心没有?
胡缨子妈急忙骂了丫头一句,解了高小雨的围。
——哼,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
——你,缨子,你不要这么说话啊!
——那你怎么不来……
——我的事情多的像乱麻一样,这不是来了吗?
——干啥来了?
——你这个死丫头,两个人好好说,我先去烧些水去。
胡缨子妈借口出去了。这下她高兴了,原先听说自家的丫头和高小雨有染,她还指槐骂桑地暗示自家的女儿,可是后来,高小雨爹死了,他也改了名字了,就再也没有见他们来往过,昨天听说是高小雨给大家杀了牛分肉,心里突然觉得高小雨就应该是她胡家的女婿,而且就应该是她的女婿,可惜的是这娃子最近怎么也没有来过,嘴上一遍一遍夸着高小雨好,她想试探胡缨子对这娃子的态度,没想到胡缨子压根就不言喘一句话,这可让胡缨子妈摸不着深浅了。
——缨子,这高小雨究竟图的是啥呀?
——你觉得呢?妈。
——我觉得这娃娃是个好娃娃,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家吃吗?
——你好像没有夸过小雨吧?
——夸过,我一直在夸他。
——那你就夸去吧,到他们家里夸去吧,啊——你说这个木头疙瘩,他图的是啥?就是个傻瓜蛋,脑子里进了水的东西!
胡缨子脸红了,但是嘴里确实恨不得把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当面骂上一顿。
胡缨子妈一听这话,说明胡缨子显然在乎高小雨这个后生,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来成就这门婚姻,又想到现在人家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呢?正在唉声叹气之际,高小雨还真来了。
后来,高小雨请来了徐仓娃到胡缨子家去提亲,胡家很快答应了婚事。那时候已经是农历八月的时节,胡缨子家里只有二斗麦子了,家里还有四个小弟妹等着吃饭,不算胡缨子也足以让这个家庭整日整夜唉声叹气了。答应了这个婚事后,高家立即给他们送了一石粮食的彩礼,同时,还送了花花绿绿的穿穿戴戴。这下,两桩事情同时解决了,胡缨子满心欢喜。
在五十六的主持下,没有等到高桌儿过周年他俩就匆匆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