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哥哥呢!我的干哥哥!
——哥哥——
——领来了这么好的媳妇子,你本事大啊,兄弟!
——哥哥,我的一个白坨子换来的,还白干了好几年的活呢。
那丫头躲在高戛戛的背后,一个劲捣着高戛戛。
——倒腾啥哩,快去和妈妈做饭去。
高戛戛妈拉着那丫头的手去厨房做饭去了。
高戛戛才说出了如此等等的缘由。
自从胡家举家搬迁,离开饮马湖之后的第二天,高戛戛就去了那个叫老爷营的地方。那地方还有他的一个白坨子。
他径直走到了那个老汉家里,老汉家的丫头正好站在门外的窗棂下面,缩着身子,双手捂着脸,摇晃着身子,偶尔冒出哽咽的叫声,显然她是在极度的悲伤当中。她在哭泣,在伤心地哭泣。高戛戛没有言声,悄悄站在了门口。
那丫头抺了一阵眼泪,使劲用花棉袄的袖头左右擦了一把脸,悄悄掉头朝窗子里面张望,张望了一阵,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
高戛戛还是没有动,他想这丫头是伤心了。他想劝阻她不要伤心,但是,他又不知道是咋啦,不好冒然插话,他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丫头被这个突然的咳嗽声惊得抬起头来,这时候,高戛戛才看清了这个丫头的脸面,虽然还是当年那羞涩的脸庞,但是,脸盘出脱得又大又圆,原来的黑黄的脸色已经长出了红润,那眼睛里面满含着泪水,使得眼睛显得更加有了光泽。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非常紧张,急忙将眼神收回来,眼睑耷拉下来,眼神显现出了羞涩。她急忙又用衣袖抺了一把眼角,而事实上是抹了整个脸盘。
——你,你出……来了吗?
高戛戛没有应声,他用沉默来回答她,也用沉默来安慰她,他的眼神是温暖的。
——我爹不行了——
那丫头满眼的泪珠子又滚出来。
——他咋了?
高戛戛说着向那丫头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他得病了,肚子痛,吐血了。
——那就送到卫生院吧——
——他不去,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那怎么办呢——
——他让我把钱交给你,可是,我没有钱给他治病……
——还说啥钱哩,他现在咋样?
——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他,我看看他——
——不要去了,钱我还你,你不要看他了,我怕他生我的气,没有给你还钱。
——那就算了。
——你先回去吧,过些日子再来吧,我想办法还你钱。
——你妈呢?
——去年就死了——
那丫头的眼泪又开始滚下来。
——那你们家现在还有谁呢?
——我兄弟当兵去了,就剩我一个。
高戛戛向窗户里面巴了一眼,看见炕上躺着那老汉,身上的老衣已经穿着好了,直挺挺地躺着,炕上还有几个老太婆和几个老男人,在安静地守望着老汉。
——你先回去行吗?
那丫头几乎是以祈求的眼神看着高戛戛。
——我帮你吧。你叫啥名字?
——韩尕朵。
——我不进去了,有啥活我干。
——这阵子也没有活干,你等一会。
那丫头急忙进了厨房,给高戛戛端来了一碗开水,递到了高戛戛的手里。
——我还是进去看看他,就说你已经还了我的钱了,让他安心。
那丫头的眼泪一下又涌滚出来,像一串水珠子从两个满溢的碗里淌出来。
高戛戛才发现那丫头已经长大了很多,比起他被抓捕的那天,她是长大了很多。
——不要号了,我帮你,放心!
高戛戛就进去了,韩尕朵也忙忙抹断了水珠子,跟着进去。
——韩爸爸,我是高戛戛。
那抹布一样的脸随着高戛戛的声音突然展开了许多,眼睛也缓缓睁开。他已经气息奄奄,没有一点力气了,但还是使出浑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我好着哩,你放心,不着你的气。钱儿韩尕朵已经给我了。
那老汉又微微点了点头。
——你好好养着,我帮韩尕朵。
那老汉的手动了动。
——把你的手给他,他要你的手哩。
旁边的一个老婆子急忙看着高戛戛解释。
高戛戛把手伸过去,握住了那老汉的手。那老汉使劲攥了一下高戛戛的手,又松开了手,眼睛又闭上了。
韩尕朵在一边捣了一下高戛戛,示意他出去。高戛戛就悄悄出了门。韩尕朵也跟着出了门。
高戛戛在门外刚刚端起碗来喝水,有人从门帘里探出个头来,对着韩尕朵叫喊——
——快来,丫头,你爹不行了。
——爹——呜呜呜——
韩尕朵哭喊了一声,捂着嘴进了屋里。
高戛戛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自己心里又觉得特别开心,仿佛是找到了他们潴野泽丢失的水一样。
有人说:把门开开,让亡人上路——
那门帘被搭起来,那扇门敞开了。
——爹——我的爹爹啊——爹爹——
屋里传出了韩尕朵大呼小叫的哭声,她爹真的死了。
有人从屋里出来,开始张罗。
——落草——把那门扇卸下来——
高戛戛急忙将那门扇卸下来。
——快去抱一抱子麦草来。
高戛戛急忙找到了草垛,狠劲地抱了一抱子麦草,按照那人的意思放置在了门扇上。
——把亡人抬下来,放到门扇上。
高戛戛斜眼看着韩尕朵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叫着“爹爹”,一面和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将那老汉抬下来,放置在了门扇上面。
——再去抱些草来,撒在地上,叫孝子跪。
高戛戛如是做。
——厨房里找个瓦轧盆子,当粮浆盆子。
高戛戛如是做。
——把那纸裁开,放在盆子边上,来人吊纸。
高戛戛如是做。
——快把那清油灯攒起来,点上。
高戛戛如是做。
——裁纸,让先生写对子。
高戛戛如是一一做了。
……
高戛戛这样忙碌了三天,终于把那欠债的韩老汉送进了坟墓。
期间,有人问韩尕朵:
——这个娃娃是哪里的亲戚,怎么没有见过?
——是我的姑舅,在饮马湖。
——好像哪里见过?
也有人眼尖,窃窃私语。
——好像是前年从他们家里被抓掉的那家伙。
——就是。我也看着熟哗哗的。
——不是他们家还欠人家的一个白坨子吗?
——要钱来的吧?
——要个屁,我看这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还账。
——我看不是要钱的,像个亲戚帮忙来的。
——这小伙子勤快,可能是亲戚吧。
——啥亲戚?就是看上韩尕朵了。
几个不怀好意的小伙子挤眉弄眼了一阵子,算是有了初步的结论。
整个破烂的院子里面扎满了庄子上的人,三天以后,那些人吃了一顿清汤寡水的面条后,渐渐散了。
韩尕朵消瘦了半截子,看着疲惫不堪的高戛戛,眼睛里面噙着泪水,很是感激。
——你也累坏了。
——累啥?你累了吧,好好休息几天,我回趟家去看看,过两天再来看你。
——你走了……我害怕。
空荡荡的院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高戛戛看着这个需要人陪伴的丫头,心里一时难以拒绝,只好将院子里面所有的垃圾全打扫干净,把整个屋子里的东西恢复了原样,将那些借来的锅碗瓢盆和韩尕朵一家家地还了,这样,又是三天过去了。
——你们家里还等你哩,你回去吧!
第七天,高戛戛陪着韩尕朵烧完了“近七”的纸,在回家的路上说。
——你一个人咋办?
——一个人就一个人,你又留不下来。
——我想留下来陪你。
——那你总得给你们家里说一声吧。
——不说了,有啥说的。
高戛戛似乎有点不忍心离开韩尕朵了。两人走着,一面聊着。
——你被他们抓回去挨打了吗?
——没有,就是坐了两年牢房。
——才出来吗?
——出来时间不长。
——你不害怕吗?
——怕个啥?男人干了就不怕,我还想去炸它!
——你,再不要去了,他们还是抓你——
——唉——不怕抓,就怕炸不掉。
——那就算了吧,啊?答应我——
——嗯——
——你来的时候家里知道吗?
——知道。
——那你要不上钱,回去咋说?
——不说了。
——你,你娶了吗?
——啥?你说啥?
——我说你娶媳妇了没有?
——没有。
——那你不要媳妇吗?
——要呢。
——说下了吗?
——没有。
——怎么还不说呢?
——没有钱怎么说媳妇。
——今年,今年我把家里的粮食和东西卖了给你还钱。
——不,这钱我不要了。
——那你要啥呢?
——啥也不要。
韩尕朵很生气,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朝前走。高戛戛就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路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到了家里。
韩尕朵进了屋就去厨房做饭,高戛戛去挑水。
高戛戛担着两桶子水进了门,韩尕朵已经把饭做好了,饭是长面,又细又长,高戛戛啥话也没有说一连吃了四碗,然后抹了一把嘴。
——我要走了。
——去去去,你,你急啥?怕我不让你回了吗?
韩尕朵开始把人家提来祭祀的馒头装了一大包,还把一双新鞋拿出来。
——把这双鞋换上!
——好。
高戛戛换上了新鞋,把那旧鞋提起来,对着鞋帮子拍了拍鞋上的土,准备装在褡裢里。
——我的一双新鞋还换不上你的一双旧鞋啊?放下!
高戛戛乖乖把那双旧鞋放在了地上。
——那我走了啊!
——去就去吧,你还来不来了?
——不来你这一个人怎么办?
——那你就早点来,要不我就嫁个人家,不给你还钱了!
韩尕朵红红的眼圈里又噙满了泪水,说着把东西塞进了高戛戛的怀里,将他推出了门。高戛戛不得不走,他回头看着满面流泪的韩尕朵,心里一时割舍不下。
——你不要害怕,我过两天就来了,你不要害怕,晚上叫个人家的丫头来陪你啊!
——嗯——你快走吧——
高戛戛就这样走了,过了两天又来了。
这样的日子连续一年多,他回家也不说自己去哪里,低头就干家里的活,干完了,睡上一觉,次日就走了。他爹高福子和他妈问他去干啥,他说去要钱,胡尕艾发现娃子的衣服每次回来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时候还在他破烂的衣服上发现一个新崭崭的补丁。
——这娃子可能找到媳妇了。
——找他妈的蛋桩子!
——你看他穿的衣裳,没有脏过。衣裳上的补丁都是新的。
——谁知道他狗日的干啥哩。问一下,是哪里的丫头,三十多岁的人了,早该给他娶媳妇了。
终于等着高戛戛回家了。
——娃子,你也不小了,四十里营有个张家的丫头,有人保着哩,你明天跟媒人看人去,行不行?
——不去。
——你妈的尻子,你不去我去呀?
——你想去你就去。
——放你妈的狗屁,我去干啥?
——我有媳妇子。
——你,有媳妇子就快些娶。
——急啥哩。
胡尕艾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了。
——戛戛,你的媳妇子是谁家的?哪个地方的?
——妈,你就不要管了,就是欠我钱的那个人家的丫头。在老爷营。
——不行,一个白坨子,换个丫头,太贵了!
高福子急了。
——那你说怎么办?人家没有钱,我总不能杀了人家吧!
——屁话,那你就快些娶过来——
——急啥,她还跑了不成。
高戛戛说完转身就走了。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就在那一年五十六来到饮马湖的那个秋天的那一天,高戛戛帮着韩尕朵收拾完了家里的所有庄稼,将该卖的卖了,该存的存了,领着韩尕朵,一路欢笑着来到了满目萧条的饮马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