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怕日本鬼子的大哥——后来才知道是主任的人一把将他拉到了身边,左右各扯了一个耳光,高戛戛这才听到了人们的笑声,耳朵也渐渐恢复了听力。
——傻小子,以后爆破时要先蒙上耳朵,不然三次就震聋了耳朵。
——我还以为再也听不见了,谢谢你救了我的耳朵,首长!
——谢个屁!还要记住,以后爆破时要匍匐在地上!
——什么是匍匐啊?
——爬展了就是匍匐。
——明白了,以后再不犯同样的错误!
自此以后,高戛戛越发地有了劲头,他一面为他们的大坝工程卖力,一面兴奋地设想着他们饮马湖的人们重新看到河水流淌,重新看到潴野泽满溢清水的情景。
高戛戛在一年之内学会了所有的爆破技术。
可惜他毕竟没有专业的综合分析能力,他竟然把付诸重大行动的日子选在了数九寒天的大年初一早晨。
——这个傻瓜蛋,也是一个聪明蛋!
这是后来那个不怕日本鬼子的炸药看管处的主任骂他的话。
原本这个日子是颇为不错的,尤其对于高戛戛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日子。
大年三十晚上,所有的工程人员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每个工地上都留下了值班看守的人员,高戛戛也是其中之一。
——小鬼,你不回家吗?
之前,不怕日本鬼子的主任问高戛戛。
——不回,反正家里又没有肉吃,又没有酒喝。再说,你一个人,我回去你一个人怎么过年啊?
不怕日本鬼子的主任听了这孩子的话非常激动,就决定让他留下陪自己。高戛戛在这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前已经为他的主任置办好了酒肉,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夜幕终于降临,不怕日本鬼子的主任开始张罗高戛戛吃年夜饭。那是久违了的烧鸡和饺子,这两个异乡的老少像一对父子一样,开始吃了,开始喝了。高戛戛极尽其能事,对主任再三劝酒。其实,那就是端酒而已,敬酒是要说敬酒词的,而高戛戛只是说:过年了,主任好好喝几杯!过年了,主任多喝几杯!接着再三端起酒杯就行了,那酒自然就流进了主人的嘴里,而后在咕咕的咽噎声中入肚进肠。酒至酣处,那主任亮出高亢的嗓门歌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账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那烧酒在高戛戛的一再怂恿下,对主任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不怕日本鬼子的主任开始摇晃了,舌头开始发硬了,醉眼开始迷离了。高戛戛又加了“一把火”,几杯烧酒将那主任稳稳地放倒在了床上,主任开始打起了幸福的呼噜。
高戛戛喝了好几杯开水,浑身的酒气开始消减了大半,他又幸福地吃了一阵子卤肉,在自己的包里面装好了馍馍和肉,开始实施他宏伟的计划。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包括他的衣物,他的腰食,他的火柴。这是对于他最最重要的东西了,没有这些是万万不行的。而高戛戛在此之前已经买好了两大盒的火柴。
那时候的高戛戛对炸药库已经十分熟悉了,就像他们家的厨房对于他一样。他分两个包捆绑好了十公斤的炸药和二十米长的导火线,出了库房门,抖了抖他已经有些结实的肩膀。
那时候正是夜半,高戛戛看见明晃晃的一弯月亮正升起在东天,照得整个大地安详而又宁静,似乎这样的月光正应该照在一年最大节日莅临的大地上。
然而,今晚的明月却没有昭示着这个节日的平静。在这个水库的边缘没有。
高戛戛乘着这明亮的月光,在大坝下的涵洞里面找到了那个曾经挖了许久但最终没有挖开的坑穴,将炸药放置在了坑穴的两处,那两包炸药就像两个安放好了的两片气炸了的肺叶一样,在那里呼呼煽动着最后的愤懑。导火线也已经安置在了一起,每根十米,他不慌不忙地引到了涵洞的外面。这个时候,高戛戛的肩头轻松了许多,他卸掉的似乎不仅仅是炸药和导火线,而是他肩负着的拯救潴野泽的重任。
高戛戛点燃了他平生的第一支烟,接着又抖了抖他并不浑圆的肩头,蹲下身来,点燃了那两根导火线的线头,两个闪闪发光的火点哧哧哧地燃烧着。高戛戛的眼球上面也有了两个红色的光点,一直在闪烁着,高戛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点红光。
那两个火点又像高戛戛的两个眼睛,渐渐消失在那涵洞的里面,直逼着这个大坝水库的心脏。
高戛戛再没有继续盯下去,他背起自己的行装,转身沿着他设定的路线飞也似的钻进了大山深处。
不怕日本鬼子的主任在蒙蒙胧胧中被一声巨响惊了起来。他揉了揉迷离的醉眼,以为梦见了自己曾经的战场,但是脑海里没有任何的梦境。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又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这个曾经的军人对这样的巨响太敏感了,他没有怀疑这是人们在节日期间放响的炮声,而是明确地判断出了这个声音距离他最远不过一千米。他急忙穿上军大衣准备出门,却不见高戛戛睡在他的身边,他怀疑这小鬼是否正在外面查看情况。
主任匆忙走出了他的工房。
——高戛戛,高戛戛!
——这个小鬼怎么不见了!
不怕日本鬼子的军人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月光下,他看见水库泄洪涵洞里冒出了明晃晃的滚滚洪流,银白色的水带高高地从那洞里面扬起来,在很远的地方又落下来,像一个白色的拱门,那水已经沿着河道汹涌而下。
那时候,高戛戛站在那山头上正在笑呢,月光下他的牙齿白得像两颗星星在天空闪烁。
——高戛戛,高戛戛!
主任还在那里喊叫。主任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他感到了极大的恐惧。
主任的喊声在空寂的山谷里回响,高戛戛听得很清楚,他还听到了水流哗哗的声音,看见了白花花的水从水库里面飘出来。他心里窃笑:你叫吧,老子走了,把我们的水堵到这里,头想扁都不行!我的水给我还回来吧,你们这些丧尽良心的东西!
——肯定是这个狗日的干的好事!
主任看着哗哗流淌的库水,丧气地叫骂了一声,这次高戛戛没有听到主任的喊声。主任站在原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想了三分钟,立即进了他的办公室,拿起电话摇了半天,挂通了地区专员的电话。
——专员,专员,我是大坝水库炸药库的老田啊,我们的水库被阶级敌人给炸坏了。
——我们的水库被阶级敌人炸坏了,已经开始流水了,请求立即派人来保护大坝,派人抓住炸水库的高戛戛。
——名字叫高戛戛,他刚刚从我们的工地逃走,可能就在附近,请公安战士尽快抓捕归案。
——他只有十八九岁,他的名字就叫高戛戛,瘦子!
高戛戛此时正行走在山路上,他要回家过年去,他要租个骡子回家,向饮马湖的人们汇报自己找水的经历,让他们重新看到石羊河里哗哗流淌的水,那是他找回来的。高戛戛走了很远的路,在次日的中午,到了离水库四十里地的叫老爷营的村子,他要去再租那个骡子,一天花了他一个白坨子的骡子,或者要回他租骡子的押金。
找到那个花花绿绿的村子是容易的,找到那个花了他一个白坨子的人家也是容易的。大年初一的早晨,人们正沉浸在节日的幸福当中。他径直来到了那人家,他记得那人家的庄门是院墙上挖开的一个圆洞。
——过年好啊,老爷爷。
——过年好,过年好。快快进屋。
高戛戛一进屋,那家的丫头就端上了年货。高戛戛甩开腮帮子吃喝了半天,那老汉抽着旱烟盯了他半天。
——你是哪里来的亲戚,我老了,眼睛花了!
——哦,你不认识我啊?
——我租过你们家的骡子!我叫高戛戛。
——哦,你叫高戛戛,对了,对了!一年前你来过我们家,租过我们家的骡子。
那老汉想起来的不仅仅是他租过自家的骡子,他还猛然想起就在高戛戛进门前半个时辰,广播里唱了一阵子“社会主义好”之后,有人开始喊叫:抓住阶级敌人,他炸了水库,他的名字叫高戛戛。
——你去年租了骡子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我去了水库啊,修水库去了。
高戛戛漫不经心地回答完了,才想起了自己再也不能说去修水库的事了。
——那你怎么才回来啊?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
——忙完了活已经迟了,昨天在水库上提前过了年才回来的。
——那你这次是要钱呢,还是继续骑骡子回家呢?
——骑骡子回家!
——你家多远啊?啥时候回来啊?
——我骑回去就让骡子回来。
——那行哩。早上出新的时候牲口都打出去了,你等着我把骡子找回来。
就在高戛戛进村前,这老汉的确是刚刚出新回来的。
出新就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大年初一,将全村的孩子老人,所有的生灵领出村庄,迎接新的一天,这就叫出新。高戛戛对这个是太熟悉不过了。出新完之后,就将牲口打出去在外面的野地里撒个欢儿,自由自在一天。
高戛戛深信不疑地在老汉家里等待他把出新后的骡子牵回来。他家的丫头不停地给他沏茶供水,还和他不停地唠叨。丫头知道,大年初一的客人可是最尊贵的客人,因此,她招呼得格外认真。
——你干啥去了,怎么好几年呐?
那丫头好奇地问他,眼睛里有几分羞涩。
——去水库干活去了。
高戛戛觉得自己又说出了不该说的“水库”二字,心里掠过一丝恐慌。他看见那丫头穿的红花花布衣裳很温馨,他的心里也就很快坦然了。
——你没有回过家吗?
——没有。
——我爹一直等你回来取你的钱呢。
——哦——他以为我不回来了吗?
——年前我爹说你一定会来的,他说你肯定回家过年。
——忙。
——他还说你不回来他就找到你们家去,把钱还给你们家。
——我肯定来,就是不要钱,路过也要来看看你们。
——你叫啥名字?
——我叫高戛戛。
——高戛戛啊!今早广播里面喊话,说高戛戛炸了水库,要抓哩!
——什么?广播里面都喊了!
高戛戛心里开始慌了。
——是你吗?不会是你吧?
——哦——
高戛戛看着那丫头的杏仁眼,很是恐慌,他几乎不知道把自己惊慌的眼神藏在什么地方才好。
——你怎么炸水库呢?真的吗?
——他们把我们村的水给堵了,我们都没有水喝了,没有水浇地了,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高戛戛猛然站起身来,满面通红地喊叫。
——可你怎么炸——
——不行,我赶紧要走了!
高戛戛起身正准备出门,这个时候,门自己开了。
进来了一帮子人,有三个人手里提着长长的步枪,还有三个干部模样的人穿着军装。
高戛戛站起身准备从这些人的身边挤出去,那三支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举起手来!投降!
前面那个穿军装的人大喊一声。
——他没有干坏事!
那丫头吓得躲在墙角大喊。
所有的人都没有理会这个丫头的话。
——举手干什么?头怎么了?
高戛戛没有听清楚那人说的什么话。
——你的头会开花的,投降吧!
——你叫高戛戛吗?
——我叫高戛戛。
——你炸了水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可那水是我们的,他们堵了,我们拿啥浇地啊!
——那就对了,少废话。绑起来!
高戛戛就这样被五花大绑地绑走了。临走的时候,那老汉才从旁边闪出来。
——等一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他。
——你给他什么东西?
所有前来抓捕高戛戛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那老汉。
老汉从腰里掏出了一个白坨子。
——你租了我骡子的定金,你拿着。
——不急,你先放着,我出来了再租你的骡子。
——不行,等你啥时候出来。
——很快,我又没有干坏事,去和他们喧喧就出来了。
——你得拿着,要不我就送到你们家去吧,顺便给你们家捎个信。
——老杂种,你告了我的状,还想当好人?叛徒!
——我不告是好,但他们办我窝藏罪怎么办?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老杂种,我日你妈,等我出来一定让大水淹了你们家的房子。
——你们家住哪里啊?我去送钱——
老汉在高戛戛的身后面一边追一边喊。
——你少管!你等着,老子出来会找你的。
高戛戛被那几个公安拖走了。
次日正是正月初二,石羊河里竟然流下了哗哗啦啦的水,沿河的人们看见那水就像见了亲人一样!
那水一直流到了潴野泽,饮马湖的人们看见水来了,都站在河岸边,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久违的亲戚回到了家一样。
——水来了,这四个找水的娃们也该回来了!
饮马湖的人们说完这话才三天,那水又消失了。
高戛戛在监狱里面一呆就是两年多,出来的时候,他的下巴上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胡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他的白坨子,然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