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那一天,当高戛戛一个人顺着石羊河慢慢走上去找水的时候,沿河人们再也不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叫他去家里吃饭,叫他在树下面歇息,叫他在一起问寒问暖、拉长经短。他们都没有吃的水了,没有粮食了,都开始想着节约一点粮食,迎接这可怕的无水的日子。
他趟着河里的一点点水洼,逆流而上,逢人就打听河水的事。
——老哥,这水哪里走了?河怎么干了?
——谁知道啊?好端端的水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
——你是哪里的?
——我是饮马湖的。
——那潴野泽的水还有吧?
——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只有个水底底了。
——我的老天啊,连潴野泽的水都干了!真的吗?
——真的,我就是饮马湖派来找水的。
——尕娃,河里的水哪里走了?你听说过吗?
——被天马喝光了。
——哪来的天马,怎么这么能喝?
——那马是汗血马,能饮得很!
——谁给你说的?
——我爷给我说的。
——放屁!
高戛戛狠狠地骂道,三角眼像一把刀子。那孩子就一溜烟跑了。
高戛戛的心里想:要是真的被天马喝了,他也就没有办法了,他哪里去找天马呢?
高戛戛继续走,终于在很远的地方听到了一个老人的话,他心里才感到了些许慰藉。
——你走到祁连山脚下就知道了,水全在那里。
——水怎么能全在那里呢?水真的在那里吗?
——小伙子,你去就知道了。
——奇怪,水怎么不流下来呢,怎么能全部在那里呢?水难道能堆起来吗?
——水就是被堆起来了。小伙子,简直是作孽啊!
——哦,那我去看看吧!
高戛戛瘦弱的肩胛骨抖动了好几下,心里想:我倒是想看看谁本事大得把老子们的水给堆起来的。
高戛戛心里火烧火燎地急,他想这么走下去啥时候才能到祁连山呢?再说他的脚丫子已经开始肿胀疼痛了,他胳膊粗得像脚巴腕子,也已经开始酸困酸困的,得想办法快点到祁连山。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索性就租人家的骡子跑吧,可是,谁也不愿意租给他骡子。
——你把我的骡子租走了什么时候还啊?
——就租一天,明天就让它回来,它也就只能跑一天啊!
——那我的骡子回不来呢?
——你的骡子长着蹄子,怎么回不来?它自己就回来了。
——谁知道你要骑到什么地方。
——我只骑一天,然后我就换一个,把你的骡子打回来行吗?
——那你就得付两倍的价钱!
——付两倍的价钱我就骑两天!
——不行,你只能骑一天。等我的骡子按时回来,我就给你退回一半的钱。
——那我还得回来取钱,那我不就等于没有走路吗?
——那你就不回家了吗?
——家当然要回。找到了水,我当然回来。
——你既然回来,那你回来路过再取钱不行吗?
——那也行。
高戛戛一时没有了说法,也就认了,甚至认为这个办法也不错,就租了骡子,开始一天换一个骡子地跑。
最终,他的十个白坨子剩下三个了。他想:再也不能胡花了,要不然他怎么回去呢。他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祁连雪山和稀稀拉拉流淌的河水。
河水的尽头有一道人墙横在中央。
高戛戛心里开始嘀咕:这么多的人站在河的中央,可能就是他们把河水给堵上了吧?高戛戛心里有些怯乎,但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近前,这才看明白人们已经将那河水死死堵在了一个偌大的坑里面,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坑里。他这才明白那位老汉说把水堆起来原来是这样的。
——哎哎——年轻人,你是哪个村的,怎么才来?
一个老汉高声问高戛戛。
高戛戛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了坑边上,沿着那大坝走了半天,他终于明白了:就是这些人把他们潴野泽的水给堵在了这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这些人倒是非常大方。
——来,年轻人,快来吃饭吧,参观了半天你也该累了吧!
——参观什么?
——参观就是看,你是领导,来参观的。
人们随着这个人的话开始哄笑。
高戛戛还是没有表情,他认为这些人都是他的敌人,都是他们饮马湖的敌人!难道和敌人在一起吃饭吗?不行,不能吃,吃了他们的饭,他们肯定不会给水的。但是肚子实在是太饿了!吃吧,他们既然主动让吃,为什么不吃呢?他们愿意就吃!
高戛戛表现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吃了饭。他吃的不少,一口气吃了五碗面条。吃完了饭,他开始质问那些让他吃饭的人。
——这是谁让你们干的活?
——谁?地区的领导啊!咋啦?
——那这饭也是他们给你们吃的。
——那当然了,总不能光干活不让吃饭吧!
——他为什么让你们干活?
——他给我们工分啊?
——啥是工分?
——工分就是用来换粮食、换钱的数字。
——那他们为什么要让你们把水给堵上呢?
——堵上水,为了浇地啊!
——浇地?浇哪里的地啊?
——我们家的地啊!
——你们是哪里的?
——凉州的。
——我明白了,你们原来是把水堵上浇你们的地啊!
——就是。这是政府让我们做的,真是好政策啊!
——政策是什么?
——政策?就是政策啊!
——政策就是领导说的。
——还有政策啊——
高戛戛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政策,但是他明白了这是头儿们定的事情,同时他还知道了很多。譬如这些人也是从各个地方抽来专门来堵水的,还挣工分。工分是什么?就是把你挣的钱先写成数字,等干完了活再兑现给你钱。
——干坏事还要挣钱,真正无耻!
高戛戛心里骂道。
——小伙子,你这么瘦,来这里能干个啥活?
——啥活都行!
——这里小伙子干的活就在那边——看,那些小伙子们你看见了吗?
高戛戛看见一帮子人在远处黑黢黢的山下面弓身动弹着。
——他们在干什么?
——你脚下的东西看见了吗?
——看见了。
——这是啥东西?
——石头嘛!
——对了,你认得石头就好,你就到那山下面去,把那石头弄到这里来。
——原来让我背石头!
高戛戛嘴上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我干的活就是把你们这些驴日的们全部淹死!
高戛戛默默地抡起他那瘦弱的胳膊,弓起他那细腰,在工地上开始了挣工分的工作——背石头。干了三天他才清楚,原来这是政府让人们修建的大坝水库!政府就是管老百姓的人。
高戛戛越想越着气,他气得笑了:哈哈,水库!狗日的水库,修得好,老子们庄子上的人都没有水吃了,老子们潴野泽都没有水了,原来都在这个水库里面,好啊!老子叫你们好好修!
他悄没声息地一边观察着,一边干着活,终于瞅好了下手的地方,那就是排水的涵洞,从这里下手,水就可以流下去了!甚至他已经想象到了那浩浩荡荡的洪流正在沿着石羊河的河道滚滚而下,潴野泽里面已经碧波翻腾,水面上鱼跃鸟鸣,水草摇曳。
那是高戛戛来到大坝水库现场的第十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涵洞里面开始用尽他所有力气挖涵洞里面的泥土。挖了一夜,眼看着天快亮了,还是没有挖出水来,他的心里十分恼火,悻悻地撤身出来。刚刚出了涵洞就被一个背枪的人瞅见了。
——唉,站住,你干啥呢?
那人身穿着绿色的衣服,他知道这是军人,人们叫他们是解放军。高戛戛的心里十分怯乎,但是,他是肩负着他们饮马湖人的理想而来的,想起这些,他立马镇静了许多。
——解放军同志,我到里面拉了一泡屎。我是工地上干活的。
——怎么到这里面拉屎?快走开!这个地方危险!
解放军很严厉地斥责了他。他刚要走开,那解放军又叫住了他。
——你是哪个工地上的?
——三号!
高戛戛记得他所干活的地方叫二号工地,但是他怎么能说自己是二号工地的人呢。高戛戛虽然瘦骨嶙峋,但他脑子里面还是有智慧的闪光点的。这也算是他值得自豪的一次。
——快些回去,要不然我枪毙了你!
高戛戛屁滚尿流地离开了那个涵洞。好在没有人再追究他的责任。
高戛戛从这次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凭他的力气是很难成功的!要智取!怎么智取呢?高戛戛一直在琢磨,他一面干活一面绞尽脑汁地寻找智取的机会。
干活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他慢慢发现有一种东西特别厉害——人们叫它雷管,或者是炸药。他们从黑山背的石头全是这种叫雷管的家伙把石山上弄成一块一块的小石头疙瘩。还从老高的山上弄下来,只听那声音就足以让人震惊的:每当他们收工回去的时候,那叫雷管的家伙整得山摇地动地响上几下,然后就有无数的石头疙瘩从山上滚将下来,同时,还震得满山的尘土腾起,似乎就像地震了一样。他对这个东西越来越感兴趣,他总是在别人背完了石头,累得躺倒在工棚里大炕上的时候,偷偷溜到炸药库的爆破员的身边,极尽讨好之能事,从他们口中了解炸药的威力。一来二去,他已经和炸药库的人们混得很熟了。那是当他听到了爆炸声后,突然激发出的新灵感,他想应该慢慢接近那炸药。
——这东西的力气是我见过的东西里面最大的,比骆驼的力气还大。
高戛戛主动溜到爆破员身边,表示对这种东西的敬畏,言行举止中也表现出对这些人的敬意。
——你见过些什么东西力气最大?
那些爆破员看着高戛戛蛮有兴致地问。
——我们家原先有一头牛,力气大。再就是骆驼了。
——有多大?
——能把石碾子拉着在平地上滚!
——哈哈哈,石碾子有多重?
——至少有两头牛重吧!
——厉害啊,那你把你家的牛拉来拉石头不就完了吗?还用得着你亲自背啊!
——那牛已经死了。别人家的牛都不行,就我们家的牛,把绳子绑在角上,它都能把那石碾子拉上走!
——你见过汽车吗?
——没有。
——它的力气有你们家牛的十倍。
——哈哈,我不信,它是个啥模样子?
——皮车你见过吧?汽车就是能够自己跑的皮车,力气大!
——它能把山上的石头弄下来吗?
——哈哈哈,这小子问得好。不行!
——那还不是炸药的力气大嘛?
——对,炸药的力气是大。但是要会使,才能有力气。
——那怎么使它的力气大呢?
——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起初,那些人叫高戛戛给他们买酒跑跑腿。高戛戛迅速地跑到了三里之外的地方按时完成任务,回来还能吃到他们的卤肉,也多少能混上两杯酒喝。
后来,高戛戛主动用自己的白坨子开始买酒了。那些看守炸药的人们自然非常高兴,把他当成了小鬼兄弟。酒至酣处,高戛戛就开始了他的情报工作。
——你们的炸药是怎么做成的?那么大的威力啊,把山都能炸下来!
——炸药,把日本鬼子都赶出了中国,还怕炸个山不成!你小鬼真是傻子!
——日本鬼子,他是鬼吗?炸药能炸鬼啊?
——就是,日本鬼子就是鬼,他们跑到咱中国来欺负咱们,咱们就是用炸药把他们赶回去了。
——回到阴间了吗?
——炸死的回了阴间了,活着的送回日本了。
——日本在哪里?
——在东洋,在我们中国的东面的海岛上。
——哦——
高戛戛真是开了眼界,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日本人的事,倒是听说了蒋家王朝的事。
——我也要学习爆破技术,等哪天日本鬼子来了,我去炸他们!
高戛戛这等高尚的认识深深感动了不怕日本鬼子的大哥们。
——好样的,就是要这样的好小伙子,明天带你去学习爆破技术。
——那你们是怎么炸山的?你们能带我去看看吗?
——那当然行,你小鬼对这个感兴趣就是个男子汉。明天就行。
——我就喜欢你们有胆量,别人一听都吓跑了,你们怎么不害怕啊?
——怕个屁!我们连日本鬼子都不怕,怕这个?哈哈哈哈——
那些爽朗的不怕日本鬼子的大哥们在高戛戛的白坨子换来的酒精的催动之下,很快认定这个孩子是个乖孩子,并且要调高戛戛到他们火药库做看守。高戛戛脸上高兴,心里想:你们才是孩子,老子都是十八岁的汉子了!
次日,高戛戛跟着他们到炸药库领取了炸药,跟着他们上山,学习怎么爆破,怎么安放炸药,如何炸土方炸山。
高戛戛很是兴奋,看着所有的炸药安放完毕以后,高戛戛和他们跑到了远处的山坳里趴下了。等了一会儿,高戛戛急不可耐地伸出头去看,正在此时,轰然一声巨响。那个喜欢高戛戛的大哥一把将他压倒在地上。此后,高戛戛站起身来的时候,世界便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了。高戛戛狠劲地摇头,还是没有声音。
——怎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高戛戛看着不怕日本鬼子的大哥说。
高戛戛看见那些人们都在看着他笑,张着嘴,可他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小了。
——啊——
高戛戛大喊了一声。可他听自己的声音也隐隐约约。
——我的耳朵聋了吗?
高戛戛还是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张着嘴笑,但是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