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筠麻利地将数据誊抄整齐交给前台,就听见“嘀嘀”的声音传来,她快步走进茶水间,只见水汽沸腾,色泽嫣红金黄相间的花草茶也煮好了。她熟练地关掉开关,拣了一套精美的琉璃杯,用雕琢自然地木质托盘送了出去。
会客区,师傅吴小姐与郑太太正在商量旗袍的样式,抬头见她送了茶水过来,师傅停了话题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尝尝咱们的茶水合不合您的胃口。”
郑太太四十多岁模样,高挑丰腴,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额前斜斜地留着一缕刘海,娇羞的像二十出头的女孩似的。她见管筠熟练而优雅地见色泽喜人的茶水注入造型别致的琉璃茶杯,氤氲水汽间泛出琥珀般的光泽,在吴小姐的示意下,她随同举杯,轻轻缀了一口温热的诱人液体,一股草木馨香遍漫喉间。
“嗯。”她满意地放下茶杯,抬眼见吴小姐新收的徒弟名字唤作管筠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得体而周到,遂笑着向吴小姐道:“吴小姐的弟子个个都是如珠赛玉,芸树兰芝般的人才,真是不辱没了兰芝堂这个名字。”
吴小姐翘着兰花指举杯轻啜一口,目光漫上站在一旁的小弟子满意地笑了笑,殷勤地对郑太太道:“她们粗手粗脚地才学着呢,是您肯抬举她们罢了!”……
管筠很高兴,知道自己这是过关了。
她不敢放松,依旧面色如常地在一旁伺候,直到师傅吴小姐笑着对她:“你去忙别的吧!”她才笑着称是离开。就听见郑太太兴致勃勃地道:“奇怪,今天怎么不见玉笜?”
大师姐宋玉笜!
她闻得身体一僵,连忙走开了,远远听见师傅叹了口气,糯糯道:“儿大不由娘啊!……”
送走了郑太太,管筠收拾干净会客区,又赶着到制版师傅跟前打下手。
兰芝堂的规矩,新徒进门前半年都是从招呼客人、量尺这样的小事做起,她记得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就教戒她:“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我兰芝堂拜师的多,能出师的可是寥寥无几,你自己的前程自己掂量着就是了。”她牢牢地记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偷懒。
能到兰芝堂学做旗袍是她从小的梦想,她自小读小说上那些乱世美人的故事,脑海想象她们绮丽曼妙的身姿,她不知道那是怎样倾城倾国的一种美丽,因此她也深深地迷恋上了这种千姿百态的服装。她偷偷地试穿妈妈的旗袍,寻找网路上关于一切关于旗袍的资料,她学习成绩不好,她好容易说服了父母,退学来到兰芝堂学做旗袍。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立在门口的师傅一眼,有人推门进来,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客气而亲热地向师傅打招呼。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正要去准备茶水,一旁制版的牛师傅低声摆手道:“看吩咐吧!”
她迟疑着停下来,依旧忙着手上的活计,精神却一刻也不敢从门口放松。她看见师傅吴小姐一改往日的热络,只淡淡地点点头,明显的疏离倒叫那女子生了错愕,小心地敛了面上的笑意寒暄,在门口停留片刻就告辞离去了。
这样的师傅,是她来到兰芝堂五个月来头一回见到!管筠惊讶地望向一旁忙活的牛师傅,牛师傅显然也注意到了门口的情形,他一贯严肃呆板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管筠回过神来,就看见站在门口发呆的师傅吴小姐朝她招手。
她连忙走过去,就听见吴小姐和颜对她道:“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去帮我买个十二色礼盒过来,照例记账。”她答应一声,脱下围裙就出去了。
师傅吴小姐寻常出门所带的礼盒通常都是黎阳街张记买的,寻常拜访四色也就够了,十二色礼盒可见师傅是要拜访重要的客人,不知道会是谁叫师傅前所未有地重视?
管筠带着好奇走出门去。
盛春的黎阳街微风拂面,面具摊子后头合抱粗的大柳树张扬着繁茂的姿态将半条街遮的严严实实。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张记了,管筠脚步轻快地走进装饰质朴礼盒铺子。
老板是熟人,看见走进来的年轻女孩不待她开口,便熟稔地招呼:“今天吴小姐想要什么礼盒?”
“十二色的点心礼盒。”管筠笑着道。
老板有些意外,随即笑道:“看来今日是要拜访贵客呀!”管筠笑着点头。
就听见老板道:“先进来喝杯茶吃块点心,礼盒里头还有几样要略微等一等。”
她盘算着,婉拒了老板的好意:“那我一会再来取。”
那就去看看大师姐吧!
她买了几样清淡的点心,顺脚走进距离张记不远的一家寻常的铺子里头。
“大师姐!”她看见大师姐正在和店里头的人说笑。闻言众人回过头来,原来是吕师哥,还有一位女子竟然是方才在店门口和师傅说话的那位女子。
“原来是小筠啊!”大师姐宋玉笜笑着迎上来,吕师哥大声地和她打招呼:“快过来喝茶!”
“哎。”她笑着走过去:“正好我买了茶点。”
一旁的女子笑着望过来,她也抬眼笑着望过去:圆润白皙的脸,一双和蔼明亮的黑眼睛,带着温润的笑意,看上去眉眼弯弯地叫人心生好感。
就听见大师姐宋玉笜笑着向她道:“这是师傅近日新收的小师妹管筠。”
“原来是吴小姐的小徒弟呀!”她惊讶,眉眼笑的更深了,声音又脆又甜道:“兰芝堂果然是佳人云集。”
大师姐笑着红了脸,吕师兄听了有荣与焉地看着大师姐笑,道:“这是自然。”
大师姐是黎阳街有名的美人,明眸皓齿,娴雅就像画卷里走出的仕女似得。
她假嗔着看了看着她含情脉脉的吕师兄一眼,指了那女子向管筠道:“快来见见,这位就是徐老漆坊的陶师姐,陶映祯。”
管筠听着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再一次细细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中等身材,穿着的素净淡雅的麻质衣裙,神色娇俏的像个孩子似得。
这位就是徽州大名鼎鼎的犀皮漆传人,作品参加过米兰世博会的陶师姐!
“陶师姐好!”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时激动起来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快坐下来一起喝茶吧!”映祯看着眼前羞怯怯的小姑娘,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初到漆坊的自己。
真是物是人非啊!
她看着袅袅水汽中的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笑容平和,仪表整洁,依旧是十多年前玉树临风的模样,只是头发见几不可见的几缕白发,出卖了他曾经不堪的过往。
映祯想起早上师傅的话:“……这几年你和金貅在外面追踪国宝的事我们都已经听说了,做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徒儿!你们个个都能走上正途,我这个做师傅的也就放心了。”
映祯心中一动,她很想问问大师兄的境况,听说大师兄因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了,可就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处境?毕竟是犯过事的,只怕旁人的偏见也够他受的。这些年在外面,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大师兄了。
师傅仿佛看得透她的心思,笑着道:“我在黎阳街开了一家店铺,你去看看,替咱们把把关。”
她愣住了,师傅从前是万万不肯开铺子卖作品的,从来只接受定制。他说:“开铺子开卖难免要流于商业经营,少了创作的自在,年长日久只怕要被孔方兄牵着鼻子走了。”
映祯带着十二分的好奇按着师傅的地址寻去,路过昔日的旗袍铺子——兰芝堂,她看见老板娘吴小姐站在门口,吴小姐和师父师母最是交好,还曾经亲自为自己绣了一件泼墨精绣的牡丹旗袍。
她不假思索地走进去和吴小姐打招呼,可令她意外的是,吴太太看见她先是意外,然后只淡淡地招呼她:“原来是映祯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收拾心情小心翼翼地和吴小姐寒暄,才几句,就看见吴小姐露出了心不在焉的倦意,她不明所以,只好借口离开了。
映祯一路不解,寻到了师傅所说的铺子,名字唤作复铭斋的小小店铺。铺子里静悄悄的,一进门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色漆器,都是这些年漆坊的作品。
“您需要点什么?”有人来招呼她,声音十分熟悉,她循声望过去。
“大师兄!”
“映祯!”
她看见大师兄又惊又喜,从头到脚地打量她,“映祯,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也惊喜地打量着大师兄,大师兄仿佛比从前又瘦了些,看上去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映祯看见大师兄微微地有些不自在,躲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神情,迎上她的目光道:“要回来也不告诉大师兄一声。”
映祯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她笑着道:“回来的匆忙,也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
“你呀!”大师兄嗔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顽皮,一点也没变。”
“都站着做什么?快来坐下说话。”有人招呼他们,声音温柔舒缓,叫人觉得心安。
她抬头望过去,更是惊异地瞠目结舌:“宋师姐!”
她不明所以地望向大师兄,只见大师兄神情温柔地望向宋师姐,满眼的宠溺。
一瞬间,映祯觉得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得。
管筠捧着精心包装的十二色礼盒回到兰芝堂,持着小扇的师傅吴小姐看见问她道:“要这样久的时间,又跑去看你大师姐了?”管筠微微笑笑不语,手脚麻利地将礼盒放在台面上,问师傅:“卡片怎么写?张记给挑了两种最好的供咱们选择。”
吴小姐听着挑挑精心描画的柳叶眉,道:“先放在那里吧!容我想想。”
“哎。”管筠乖巧地将卡片摆放好,走开了。
已到午时,太阳渐渐地有了些毒辣的味道,这个时候正是小姐太太们喝下午茶的时候,通常没有什么客人。管筠从上百种颜色的丝线间抬起疲倦的眼睛,看见临窗的小几边,师傅吴小姐正捏着一把精巧的咖啡杯,拿着小银勺轻轻搅动,她痴痴地盯着窗外,仿佛正在回味着什么。
管筠不敢打扰,她轻手轻脚地走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但是还是惊扰了师傅。她看见师傅茫茫然地回过神来,叹口气将咖啡放下,打量着自己道:“邋里邋遢的,还不快去打扮打扮,晚上陪我蹭饭去。”
管筠看一眼台面上那个非同寻常的十二色礼盒,不敢大意,精心地整理妆容,换了衣裳,下午四点半准时陪同师傅吴小姐走出兰芝堂的大门。
车子一路过了江,越走越到了乡下地方。管筠奇怪地看看抱在怀里包装精美的十二色礼盒,再看看打扮地比往日还要光鲜雍容的吴小姐,心里直犯嘀咕。
好容易车子停在了一处庄院外,是一座看上去十分寻常的庄院,只是比旁的整齐些罢了。管筠看见师傅吴小姐也不敲门,直接走上前去推门进入,她不敢大意,连忙跟着师傅走进去。
这是一处二进的庄院,迎面是一架紫藤做屏障,转过紫藤架,便是小小巧巧的一个院子,镂花的红漆长窗,青瓦粉墙,古意铺面而来。
有人听到动静迎了出来,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看见师傅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吴小姐!贵客啊,真是贵客!”
她看见师傅暗暗地叹一口气,赌气似的笑着道:“我也只是厚着脸皮上门讨您的嫌罢了!”
老先生笑容可掬,连忙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你要是肯多赏些脸皮,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她觉得师傅仿佛是满意了些,笑容渐渐地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道:“您老近来身体可好?”又向管筠道:“这孩子,还不快过来向徐老问好!”
管筠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位容光焕发的老人就是鼎鼎有名的犀皮艺人徐致林老先生,吕师哥和陶师姐的师傅。她连忙上前问好,徐老和蔼点头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吴小姐的徒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出色啊!”
师傅平生最喜欢旁人夸赞她的徒弟,如此十分受用,笑着道:“徐老肯抬举她们,就是她们的造化了。”
屋里的人早就听到了动静走出来,管筠看见大师姐宋玉笜和吕师哥并肩出来,看见师傅大吃一惊,一时间红了脸,喃喃道:“师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得,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娴静大方。
师傅抬头看她一眼,应了一声,也是别扭的紧,只道:“你小师妹端着礼盒半日手都酸了,还不快接过去。”
“哦。”大师姐连忙抬头接过礼盒,笑道:“师妹辛苦了。”
徐老看着,连忙高声道:“都站在外面干什么,屋里说话,屋里说话。”
走入房中,林师母和陶师姐也迎了过来,师傅和林师母是极熟的,看见林师母身上还带着围裙,就笑道:“听说您家里做好吃的,我可是来蹭饭了,你的那道白鲞扣鸡我今天可是无论如何也要尝一尝的。”
“来的正好!”林师母笑眯了眼:“刚刚上笼,就等着您来呢!”
一众人说说笑笑,很快就有大师姐走出来道:“可以上菜了。”
管筠看见师傅滞了滞,看一眼大师姐沾着烟火气的纤细手指,微微地失神。
徐老看着连忙道:“哎呀,大家入座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师母笑着上前揽了揽有些窘迫的大师姐,温和道:“傻孩子,还不快请您师傅入座,她今日可是咱们求之不得的贵客!”
大师姐咬咬牙,看着带了几分失意的师傅,到底还是上前搀扶了师傅的胳膊,亲昵道:“我难得进一回厨房,虽然只是给林师母和映祯打下手,可到底出了几分力,借着林师母的光,师傅也尝尝我的手艺。”
师傅被大师姐搀扶着,到底也不肯再给丝毫的脸色,终于笑着道:“傻丫头,我只看林姐姐的面子罢了!”
大家俱是松了一口气,说说笑笑地落了座。
白鲞扣鸡吃在嘴里香醇可口,吴小姐细细地回味着那鲜咸的滋味,暗暗点头。她抿一口茶,余光瞟向坐在一旁的大弟子宋玉笜,她小口地喝着汤,优雅有度,姿态很是优美,不愧是自己精心教养的大弟子。
想到这里,吴小姐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自己费了十几年功夫教养,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出落得芝兰玉树般娇美,竟然被吕见明这个混蛋勾引走了!
吴小姐只觉得又回到了初初得到消息的那几日,那样气血翻滚到眩晕,自己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定一定神,有什么用呢,她劝过骂过,可是玉笜就是不听。她也不会大声地顶撞自己,也不会生气哭闹,就那样安安静静柔柔弱弱地一声不肯啃,却一步也不肯退让。
你忘了当初的誓言了吗!她失态地大声质问她。
吴小姐叹口气,她给她放了长假叫她好好地休息散心,仔细地考虑考虑,谁知道自己一转身她就跑到漆坊的铺子里帮着吕见明打理生意去了。
自己气的在床上躺了两天,到底挣扎着起来了。她决定要给玉笜时间好好地考虑,直到她知道世间险恶,直到她尝试到薄情被负的滋味儿。
可是……
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平复了心神,目光落在玉笜旁边的吕见明身上:这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清秀儒雅,一向都是矜持有礼的,若是不出了那件事,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可是白玉有暇,她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的!
她再一次细细地打量吕见明,白皙的皮肤,饱满的额头,眉间微微有蹙纹带着些郁色,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满含温情地看着身边的玉笜,柔声道:“要不要再添一碗?”
玉笜笑着摇摇头:“你多吃点,我都要撑坏了。”
吕见明听着笑了起来,拿过一旁的润湿的手巾细细地替她擦拭手指,仿佛似在擦拭自己最心爱的宝贝般地小心。
曾几何时自己也被这样小心地对待过,这样缱绻的温柔试问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够拒绝?
吴小姐心思复杂地吁了口气。
任沧海桑田,不负少年心!
玉笜这孩子,还真是像自己!
管筠目光掠过坐在对面的师傅吴小姐,她发现师傅也注意到了大师姐和吕师兄的举动。她的心砰砰地跳,想起这些日子师傅的伤心,她很怕师傅就要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她小心地吞咽着口中的饭菜,心思却全放在对面的几人身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师傅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整理了精神,笑着向徐老和林师母道:“这些日子大家各自忙乱着,都觉得生疏了!哪天我做东,咱们找个好地方好好地聚一聚,见明也来!”师傅最后一句是对着吕师哥讲的。
管筠看见吕师哥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谢,散发着精气神的丹凤眼越发地水润莹亮。大师姐满面绯红,低声地向师傅道谢,手却与吕师哥紧紧地握在一起。
徐老和林师母亦是高兴,笑着连连点头,俱是欣喜地舒了口气,徐老更是呵呵笑着道:“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您这句话了!”。陶师姐盛了碗汤奉在师傅面前,笑着道:“这是大师兄拿手的菜,您尝尝入不入口,给把把关。”
管筠惊奇地看到一向在饮食上有度的师傅又重新拿起了调羹,细细地品味,将一碗汤慢慢地喝了个干净,方才心满意足地拭了拭唇角。
管筠一直以为兰芝堂的名字是取“芝兰玉树”的意思,制版的牛师傅告诉她,“兰芝堂”的名字是取了两个人的名字。管筠知道师傅名字唤作吴水兰,这个“兰”字,必定是师傅了,那么“芝”呢?牛师傅叹着气不肯告诉她。
宋玉笜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芝”字。
记得六年前自己学成出师,师傅叫她当众许诺此生不嫁、不为男人动心。她在兰芝堂十余年,早就听说了兰芝堂出师的规矩,虽然觉得这个规矩奇怪,却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她想到那个自己暗中瞩目已久的男子早就和自己的小师妹你侬我侬,虽未公布与众,却也是大家私底下默认的了。同门师兄妹结合是工艺界最喜闻乐见的姻缘,宋玉笜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希望了,自己也不过是单相思罢了,吕师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呢!她是个传统娴静的女子,并不会轻易地表露自己的心意,更遑论插足旁人的感情。她默默地收起心思,决心接受师傅的诺言,将心思全部都放在自己喜爱的旗袍上。
可是,后来隐约听说出了事,吕见明被逐出师门,扯上什么钱氏集团,后来又被抓了起来。她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徐老一向低调隐忍,这些事情秘而不宣,旁人都无从知道。她借着给映祯准备礼服的机会,跟着师傅在漆坊走了几回,这才隐约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心痛不已,简直无法想象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消沉破落的情形。她赶去探视他,他瘦的厉害,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她好言劝慰她,定期去探视,渐渐地他不再一味地消沉下去了,他开始与她说话,状态也渐渐地恢复过来。
看着他眼中闪动的光泽,她知道两个人产生了感情,可是曾经对师傅许下的承诺呢?若是违背了出师的诺言,将会被兰芝堂视为弃徒,声明扫地,再也不能在旗袍界有立足之地了!她两相权衡,还是不忍心丢弃掉自己多年来的感情。她偷偷地与他见面,陪着他,用自己的诚挚的心意化解他的迟疑与自卑。
后来因为表现良好他被提前释放了,还好,徐老又肯接受他,让他回归了漆坊,并且开了家叫做复铭轩的铺子给他打理。她一有空闲就帮着他,两个人可以常常见面,感情升温很快。
渐渐地也就传出了闲言闲语落在了师傅的耳朵里。
师傅大发雷霆,她从来没有见过师傅如此不顾形象地失态!
她很彷徨,可是想到出师之前牛师傅对她讲的往事,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心意,她觉得师傅会理解自己的。
吴小姐摩挲着匣子里珍藏的一对兰花玉簪,她的手白皙纤长,柔弱无骨,年近六十也还是保养得如少女一般娇嫩。
哎,她叹口气,将玉簪捻起,轻轻地插入自己精心挽就得发髻上,揽镜自照……
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单、浓染春烟。
这是当年那个人最爱对自己念得一句诗,赞她青春侬妍的美丽,柳永的句子从他的口中念出恰恰是最温柔缱绻的情思,仿佛至今还萦绕在耳边,叫人欲醉。
那个时候她是大上海的情窦初开的少女,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在那个才将开放的年代,她心思巧妙的装扮恰似早春枝头上一抹最旖旎的颜色,逗引着春雀儿前来和鸣。
他是大上海初绽头角的越戏小生,柔婉清丽的腔调缠绵在挥洒如行云般的水袖间,叫一众改造归来的名门之后越发显得灰头土脸,粗鄙不堪。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样相遇的,只是知道自己的心渐渐地跟着他美妙的腔调、挥洒的水袖越飞越远了。
后来他离开上海落户,她也失去了他的联系。那些年她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人的求娶,终于落下了个心气高傲的名声。她不以为杵,只跟着外婆留下来的绣娘裁剪衣裳,将自己装扮的妖娆美丽。
粉墙曾恁,窥宋三年。
后来,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得知他这几年在徽州落脚,就是那个“一生痴绝处,无梦在徽州”的徽州。
她顾不得家人好友的劝阻,收拾行李追随他到了徽州。
那几年是她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日子,他们不顾世人的眼光如夫妻一般地生活在一起,尽情地享受快活的日子。他亲自为她描画了兰花簪的模样,就因为她的名字有一个“兰”字,在他眼里她高洁雅致如兰花一般。
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可是,他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她不忍问他为什么,只牢牢地记着他的承诺:“等我回来!”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吴水兰轻轻抚了抚自己光洁的鬓发,镜中女子虽然也免不掉地染上了岁月的风霜,却依旧存着昔日的风韵。她忆起这些年她是怎么跟着外婆留下来的绣娘制作旗袍,只因为他赞她穿着旗袍最好看。她痴迷地制作各类旗袍,渐渐地在徽州当地有了名气,许多人慕名而来,也叫她有了不菲的名气和收入。
她也怨过恨过,甚至不许自己的弟子们再有情爱,以免受薄情之苦。
可是如今,她还是释然了!
她就在这里等,一生一世。
许多年后,管筠出师的那一天,也终于知道了“兰芝堂”的另一半“芝”字,出自一个叫做“顾云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