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在寻找姬瑶。我曾经站在校园里的马路上,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寻找。我还等候在女生楼下面。我蹲在地面上抽烟。看见走来走去的那些女生的腿和脚上的鞋子。有很多人其实都认得我。他们看着我蹲在地上抽烟的古怪的样子。有一次我看见了她,我追上去,结果发现她并不是姬瑶。前两天我参加了一个有关诗歌的座谈会。我坐在台子上,抽烟,看听众里仿佛姬瑶的一些女生。因为有一个时刻我奇怪地感觉到她的气味。我发言的时候,意外地谈到诗歌与肉体的关系。我说,肉体与诗歌其实从来密不可分,在我们这个时代尤其如此;我反对写作诗歌,因为它对我们构成了浪费。我劝大家都不必去写作诗歌,写作诗歌只是合乎自己的滑稽剧的演出,倒不如我们去勾引一个值得我们去勾引的女生一因为它至少证明我们是诚实和真实的。我说了这些话,听见放肆的笑声,轻微的叹息,看见他们兴奋或者惊奇的眼神。之后,聚会结束了。我一直没有找到姬瑶。
我怀疑姬瑶是不是和庞白他们在一起。庞白似乎还借过我的钱。当然庞白可能向许多人借过钱。他的一个女朋友还找过我,她就像一张被弄脏之后又抛到空气中的纸。我能闻得见她发散的那种脆弱、易碎的气味。我居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庞白也很久不见了。我不知道庞白还在不在这座城市。他又在哪一家歌厅里妓女一样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和音乐。
现在,老梅的宿舍干干净净。姬瑶只是停留在我的混乱的手稿里。而空气中,床铺上,她未曾拿得走的书本中,姬瑶的气息荡然无存。她就像水一样蒸发了。我的文字看起来虚幻缥渺,充满了彻头彻尾的虚构、谎言和丑陋。她仿佛一个纯粹的象征,一则陈旧得可以扬得起尘灰的寓言。
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在同居。我在和一个有着不洁名声的女生同居。而我居然找不到她的踪影。
我坐在宿舍里,写作,抽烟,读书,喝酒。曹布亭先生有时候会来。他看起来比我还要古怪。他像一条快要腐烂的鱼。我明白曹先生为什么要到宿舍里来了。
可是他看起来又是那么可怜。水汽蒸腾,他有一天会渴死的。
两封信
亲爱的老寒兄弟:
我现在在南方给你写信。本来很久前就有写信的念头。不料人在?湖,身不由己,所以迟迟没有动笔。此地风光旖旎,莺飞草长。我整日闲逛,只穿一件单衣,足矣。料想你那里已经是秋风起兮、草木摇落的光景。
此地有我许多大学时代的同窗,相见之下,分外亲热。各自虽然形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一旦忆起当年时光,每个人手舞足蹈之际,原先的面目便都显现无遗。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有个同学,在大学教书,我记得同窗时节,她长得很丑,我们私下叫她“长坂坡”。不料数年过去,她竟然变成了窈窕美女。她胸部高满,皮趺细滑,令我浮想联翩。当然我怀疑她是否去做了假胸。还有一件事也颇有趣。有一位男生,当年是学生会主席,品行素来以正直高尚著称,不料我们见面之后,他坦然招供说,在大学时代他就是一个采花的贼。当年曾有众多女生丢失内裤而不知谁是罪魁,谁料到我们这位主席正是那偷内裤的人呢。生活就是这么有趣。我本不胜酒力,在此种情形之下不免纵酒狂欢,大醉数次。他们也盛赞我乃英雄本色,虽经历数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仍旧有浪漫诗人之气。我以为他们是没有必要虚与委蛇,有意阿谀的。同窗嘛,痛快。
此地几所大学都愿意请我去教书。我同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他们有些人还读过我的诗和有关的论文。其间我到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做过一次诗歌讲座。听众非常之多,居然连门口、过道都站满了。我发现此地气氛很好。座中有很多女生都是体态妖妓的,可能是南方水土好的缘故吧。当然北方的美女也是很多的。这个问题好像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什么时候有机会来,我可以替你介绍一些漂亮的女生,她们虽然与你没有见面,但是经我隆重介绍,已经对你表示仰慕了。至于去哪一所学校,我目前还没有决定,过一段日子再说吧。
我发现:在人的一生中,适当的游历十分必要。长久囿于一地一时,一事,一景当中,不免倦怠,而且也极易为其所累,以致目不能远瞻,胸不能阔大。可惜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我细细思量自己近几年的生活遭遇及情感,感慨系之。现在,有豁然解脱之意。我准备在游历结束之后,认认真真写一组诗歌,或者写一个系列的散文,聊做纪念,你现在怎么样,住在我的宿舍里感觉如何?哈哈,你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哟。因为我知道,世界上热爱诗歌的人还是很多的,尤其像你这样的诗人,必定有许多妩的女生是梦想着和你一起喝咖味或者讨论诗歌的。说实话,我有些时候很羡慕你。关于一个人的名声问题,我以为是成名早些较好。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有较多的闲暇而使得诗艺取得精进。因为一个诗人若不成名,他便很可能为物质所累而无暇去做纯净艺事。当然你是一个很内敛的诗人,这个我是很了解的。你在许多时候都在隐匿自己的愿望。你甚至缺乏勇气而显得自卑。关于我们那晚去舞厅的事情,现在有什么样的说法?总之,不要影响到你最好。你尚处于学习时期,若是因此而使得一个诗歌天才受到不幸,那将是我,还有许多正直的人要扼腕叹息的。至于我,则毫不后悔,因为至少算是一种解脱吧。这如同人生里时时需要以酒肉浇胸中块垒一样,肉体的纯粹放浪,偶一为之,也算是暂求一些快慰。说起鸡,我这里非常之多。我看有些鸡其实是很有气质的,却为了为数不多的金钱而随意出卖,真是可惜啊!说起钱的事,我就不必对你再客套了,古人云,大恩不言谢。我估计很快就可以凑够这个数目。这其间尘埃那边就靠你周旋。我给你的信写完之后,顺便也给尘埃写信一封,说明我的意思,你放心。
现在我想说一说姬瑶。她可能是你我兄弟之间最多面对的人,但是我记得我们两人关于她的确谈得不多。即便提及,也总是浅尝辄止。她实际上成了你我的障碍。然而障碍又让我们无限亲近,最终成为好兄弟。人生里有一部分事情是自己不愿意有谁来分担或者共享的,而你却洞悉、抚摸我最隐秘的内心。这一点令我倍感欣慰。
关于姬瑶,这个并不十分美丽却对我们构成致命诱惑的女人,实际上我们知道她并不多。起码比我们自以为的要少。而我们却仿佛西西弗斯一样开始了不断重复而又渺茫无期的追逐。这看起来十分可笑。但是我们居然乐此不疲。可能你知道她要比我更多一些。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你拥有一个诗人极为可贵的特征:敏感,近于神经质,能够毫不费力地进入事物的内核。但是同时你也过于痛苦,从来不准备表达自己。可是在有些时刻,若不表达,你就会错失许多机遇。坦率地说,关于我与姬瑶,并没有我酒醉之后所说的那样复杂,那样惊心动魄。我们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像我从前也不是那样风流倜傥。许多事不过是杜撰。我只是想表明,喜欢这种状态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真的:我和她有过一个夜晚。那夜晚不像你听起来的那样惊艳,但是它的确是一个夜晚。我显得比较笨拙,我承认。不过我从此以为,她应当是干净的。我们热爱她,与其说是出于肉体之欲望,还不如说是为了安慰我们的内心。我们在事实上已经热爱象征胜过她本身了。你说呢。
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以一个诗人的身份。你们已经有很好的条件,我希望你能更勇敢一些。你要像你的诗歌那样勇敢。说起诗歌,最近我在杂志上又读到你的一个组诗。我发现你在进步。但是也可以看得出,你有绝望的情绪。能够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吗?
其实我现在很怀念大学。怀念的理由可能仅仅出于有你这样的一个朋友,有姬瑶这样的一个女生。这种感觉,当你远离之后,你就会深切体味。说真的,它还能给我们什么呢?我看就是这些。
呵呵,我的信写得不少了。就先停下来吧。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一个女孩来找我,她说那天听过我的讲座。这女孩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说话的声音特别甜美。她说她非常喜欢诗歌,要请我去喝咖!。这件事会不会成为一个故事,你可以帮我猜一猜。下次我会告诉你我们的情形。目前只是一个开头,我连她的名字还不晓得。
另:我买了一双新鞋子,出门之前不必再擦了;再说,此地空气洁净,鞋子上落不了什么灰尘。
祝好
握手
老梅!X月X日晚
亲爱的老梅兄:
读你的来信是一件愉快的事。你说得很对,我们共同的障碍实际上使我们互相亲近。而你在流浪之际,把一间房子交给一对男女,这本来就是一个看上去充满暧昧气息的阴谋。是的,我们更多的欲望是出自怀念,而不是肉体。目前我就是被传闻击中的人。那些关于我们同居的言语飞来飞去。当然,你也可能这么想。你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我现在找不到姬瑶,说了你都不相信。我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和她真正遭遇过。我只闻得见她的气味,听得见她的传说,看得见她裸露在外的那一部分肉体。其他的部分我越来越难以知道。你知道我从前写过不少故事,可能都与她有关。事实上我们都害怕自己的感觉。害怕在我们的故事里真的有一些是与她有关的。我们经常欺骗自己。
尘埃来过几次。他要和我做一本书。昨天他又来了,他拿走了故事的提纲。这是我们事先确定下来的。可以赚一笔钱。在这本书里,我要写到一个美艳然而淫荡的女生。我设计了她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比方早年的孤独,仇恨情绪的滋长,包括在肉体的花朵尚未开放之前的被强暴。之后她进入了大学,她因为仇恨而加倍地报复,快速地淀放,想看一看男人如何裸露自己的毛发,看见他们被肉欲折磨的痛苦。作为一部要出售的艳情作品,我将要写许多肉体的场景。我可能把从阅读中、三级录像片中得到的经验都写进去,使它们成为推动故事的重要情节。当然,还有一部分来自我本人的体验。你要是看一看尘埃的嘴脸,他的赤裸的暗示,你就知道故事中的女生是以谁做原型的。我实际上接受了这样的暗示。的确,我搜罗到的传说已经足够多了,有些甚至都是我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这并没有什么难度。我们期待的就是如此。
之后我要写到收场。收场必须要出现死亡。我写到她被意外的暴力所毁坏,或者就死于一张淫乱的床铺,或者旅馆;要么就由一位要拯救她的诗人或者爱人杀死她。这是必须要出现的结局。这样就构成了一种悖论:如果我们的前提是虚假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让她死去?如果我们的前提是真实的,那么将由谁去制造她的死亡?
我们诗歌里的爱情与我们的小说,究竟隔了多远?
你说,这会是真的吗。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坦率地说,我不知道。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目前必须要找到姬瑶。你说过,我是敏感的,但愿我是。如果我和她可以直面一次,那么我或许还可以写另外一种情节的小说。我非常感谢你提供给我这间屋子。屋子看起来还是那么混乱,但是我很喜欢,写了一些好一点的文字。等到你回来的时候请你批评吧。其余的诗人来的次数少了,这是因为你不在。我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差不多达到酗酒的程度。曹布亭先生倒是经常来,我不知道曹先生要干什么。我和他没有什么话讲。不过我注意到他有些苍老了。他其实在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他自己其实很讨厌他自己。
非常高兴听到有女孩子来请你喝咖啡。我们的诗歌事实上并不取决于数量,而在于我们拥有的姿态。
最近也是比较忙,应酬比较多。就此打住,下次再聊。
祝一切好,多保重。
寒子介
X月X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