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许家卫哭了。他的眼泪就像打开的水龙头。那情景显得很夸张。许家卫好像本来就喜欢哭。我看见他哭过很多次。许家卫身高一米八零,体重九十公斤。我怀疑在他的身体里面,有一部分水分纯属多余,是专门为他的眼泪而准备的。许家卫一直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上掩面哭泣。我看见他的一张脸都湿了,仿佛刚刚从水中出来。他的头发被眼泪弄湿,他手里的啤酒瓶发出亮晶晶的光芒。
喝酒。我对许家卫说,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一别哭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许家卫问。
还能怎么办,你去找她。我说。
我找不到她。许家卫说,她根本就不理我。
那是你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说。
我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许家卫的眼泪又上来了。他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你想一想:我连她的裤头都洗。我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你肯定可以找得到她。许家卫说,你肯定可以。
我看着许家卫,喝酒,抽烟,没有说话。我说,那好,我试一试一你是想让我叫她来,在这里聊一聊吗?
是的。许家卫说。
别哭了。我说,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我在校园里的电话亭里给崔莺莺打电话。我打电话的姿势有一点滑稽。我想不起崔莺莺的模样。我对崔莺莺说,有时间吗?到老梅的宿舍里来?崔莺莺没有说话。我听见她在听筒里的喘息声。我放了电话,打赌她会来。我感觉到自己膨胀的自私、虚伪和可笑。
之后我、许家卫和崔莺莺坐在老梅的宿舍里。许家卫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她坐在那里翻动我的一本书,或者我的一些杂乱的手稿。崔莺莺化过了淡妆,看起来比从前要漂亮。我想到从前的时候,我曾经请她看电影。我曾经抚摸她光滑的肌肤。她差不多就要开放,像一朵花那样把自己暴露。许多事她其实明白,只是她不想说给别人去听。
是的,崔莺莺也正在成为我的作品里的一段情节。对于整部作品而言,没有崔莺莺不至于让作品变得平庸,或者纯洁。然而有了崔莺莺,至少会使它变得有趣。
我现在比较混乱。我说,这一点你们都知道。
我知道。许家卫说,诗人嘛,就是混乱的。
崔莺莺看我。她说,你要写的话一就应当写好一些。
什么。我说。
你的小说。崔莺莺说,你自己觉得好,可是实际上并不好。有时候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它们不好,你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
是的。我说。
你们在说什么。许家卫说。
没有什么。我说,有个人来要我的稿子,我去宿舍拿给他。你和许家卫好好谈谈。许家卫很好的,比我们许多人都好。
我也有事,我先回了。崔莺莺说。
不忙。过一会儿我才回来。我说。
我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回到老梅的房子里去。我到马路上的一个摊子前面去喝啤酒。我有些生自己的气。我觉得自己很无聊。
是的,正像崔莺莺喜欢我的虚伪,我其实喜欢崔莺莺的平庸。平庸有时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