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找到寒子介说,是不是他们宿舍里有一张空着的床铺。寒子介说,是的。他们宿舍里的那张床铺原先是甲乙的。但是甲乙后来搬走了。他们曾经叹息,怀旧和遗憾过;时光流逝,有点像某种强烈的清洗剂,他们不久之后便投身于和自己有关的大学生活。甲乙的气息逐渐消退,乃至于无,终于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那张床铺仅仅就是一张床铺,好像它一直就是这种空虚的状态。床铺上堆满了一些书、鞋子、饭盒和未洗的衣服,很零乱,但是大家都已经习惯于这种零乱。它似乎是他们生活中本来的一个部分。
寒子介问老梅说,怎么会想起床铺的事。
老梅提到了庞白。老梅说,庞白的情况有点困难,听说他们的乐队要解散了。他们不算好的乐队,但是也唱过几首好的歌。庞白想在学校住一阵,时间可能长一些,但是也有可能短一些。
老梅又问,你认识庞白吗?
寒子介很惊讶老梅会如此坦荡地提起庞白。或许,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他的天生的、无法抵抗的善良。庞白对于寒子介来说,不算陌生。他们曾经在学校的马路上演出,寒子介听过他们的歌。他看到过他们夜晚灯光里的脸。
其实先是尘埃来找老梅,尘埃说了一点庞白的情况。老梅觉得应当帮一点忙。之后老梅见到了庞白。他们喝了一些酒,谈了一点音乐和诗歌。老梅认为他们的歌应当继续唱下去。唱歌的情形其实有点类似于写作诗歌。老梅告诉庞白说,唱歌不一定要有很多人听得懂,自己懂得并且快慰就可以了。就像老梅写诗并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更好地使自己洁净。老梅还说,写诗不是消耗语言,而是为了制造自己的词语。
寒子介说,好的。
他给宿舍里的人简单提了一下庞白的事。他尤其强调了一下庞白的困难。他保证庞白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之后寒子介见到庞白。庞白背了一把大的电吉他,头发留得很长,脑后还扎了一根辫子。庞白与寒子介握手。庞白说,我读过你的诗。
寒子介对他说,我对你们的状态无所谓:甚至我还可以说喜欢你们这样。但是在住到我们宿舍之前,有几点我希望你能遵守。我们宿舍的人是中文系的,中文比较含蓄,有时候是保守的;其次,大家都很忙,希望不要有另外的什么人和事来影响。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有些事我说行,也不一定行。我的意思你肯定明白。
庞白点头,说,你放心好了。
庞白看起来不像他唱歌时的那样。他彬彬有礼,举止有度,他的平和令人惊奇,他就像一个陌生的旅行者。
寒子介和庞白走到校园里的时候,一些人在看他们。庞白跟寒子介提到他的那把电吉他。他说那是花了他两年的积蓄才弄到手的。寒子介说,实在不行你可以把它卖掉。庞白笑起来,他说,那还不如把我卖了,你看我能卖多少?楼道里他们被门房挡住了,后者以为庞白是女生。他们上楼,有一些男生来围观。寒子介宿舍里的人见到庞白,也都有一点惊奇。他们事先已经有了一点想象,但是没有料到庞白的长发,高筒靴,他的谦和和平静。这时候实际上还是夏天的光景。
庞白与宿舍里的人逐一握手。大家还帮他收拾床铺。晚上庞白躺到床铺上,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安静得像一只羊。他似乎不准备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他甚至都不喝水,最初的几天都是如此。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庞白说,可以说一说你们的乐队,以及你们是怎么唱歌的吗?
好的,庞白说。
庞白提到的他们的乐队是这样的:
庞白从外地来。从前他在一所大学读书。他并不讨厌大学,但是他不喜欢大学的那种样子。他看到的大学很丑,就像一个丑陋的老人;他还发现了它的不真实。而问题在于:它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虚情假意,相反,它还做出诚实的样子。但是有谁会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欢呢。庞白认为唱歌是一种好的方式。不是为了反对,更多的其实是逃避。那时候大学里已经有几支乐队了。他加人了其中一支,他发现自己唱歌比做功课可以有更多的快乐。他写的歌词是他们之中最好的。他们在马路上、夜晚或者教室里唱歌。有一些女生喜欢听他们的歌。她们公开地与他们之中的某一位同居。有时候他们为他们喜欢的女生打架,有一个人受了伤,成了残疾。但是后来庞白感觉到他们的乐队其实也不真实。有些时候不仅仅是为了唱歌,他的愿望是组建一支符合自己想法的乐队。但是没有机会。他还发现,好的歌词被他们否定或者没有谁认真歌唱,平庸的部分却被他们赞扬并且当做乐队成熟和完美的标志。很多人在逐渐地变得热爱自己的大学生活,逐渐地热爱起自己来了。
庞白在大二的时候退了学。然后他来到这座城市。
城市之于庞白,其实很陌生。他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当然,这不是问题。他在大街上走,碰见一个同他一样背着吉他的人。他们成为朋友,之后看到了更多。他们的乐队就是这样组建起来的。他们唱歌,自己喜欢,另外的歌则是为了生活准备的。他们在歌厅,在大的酒店,为那些有钱的、有脾气的人歌唱。有时候他们唱流行的。他们唱那些歌曲,模样很滑稽,看起来像卖艺的猴子,可是有人喜欢。
他们租房而居。他们看起来平和,快乐,彼此都像兄弟。他们的生活有时候变得混乱。庞白并不拒绝这样,只要可以唱歌。但是有些人唱歌其实是为了混乱。这样不好。他们发生过几次争吵。他不愿意这样。很快他们发现了生活里面临的问题。房东又来催要房租。他们久未演出,也没有新的歌。有一天,他们中间的一个不见了,而他事先没有向他们打招呼。他拿走了他们剩余的生活费。他们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事实上他们彼此还很不了解。他们只知道他的一个绰号,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庞白只剩下一把吉他。幸亏吉他一直在他的身边。只要这把吉他没有弄丢,庞白说,他还可以唱歌。他们的乐队解散了。
庞白提到的乐队就是这样的。
乐队之于大家,实际上是一种陌生的境况。大家感兴趣的,也许只是庞白提到的混乱。庞白显然在这方面保持了有意的节制,然而它还是令人臆想不已。他初来乍到,大家出于礼貌,没有再问一些更为具体的部分。宿舍里的老旦悄悄议论说,他可能是被大学开除的吧。
寒子介说,可能是一可是这有什么要紧呢,其实问题不在这里:他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喜欢唱歌吗?
庞白没有给宿舍里的谁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在夜晚的时候安静地躺在床铺上。白天看不到他的那把吉他。有些夜晚他来得早些,有人问他吃过了吗。庞白说吃过了。唱歌其实对很多人而言,不具备什么意味,只不过他的生活境况让人同情,仅此而已。但是不久大家发现,其实他并不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潦倒:他有时候会请大家喝一些啤酒,他还请宿舍里的人吃过一顿饭;他吃饭的姿态很挑剔,他请大家去的饭馆在大学里算得上很高档的了。
有一晚大家谈起女人。庞白与大家已经熟悉,差不多就是朋友,所以他也加人了讨论。大家对于女人的经验其实有很多来自阅读。自己的女友是很少谈及的。因为是自己的,并不愿意和大家共享。那些对于纸张上女人的叙述,有些有趣,有些并不有趣。庞白说,既然大家都说女人,他也不妨讲几个有关女人的笑话;因为是在大学里,所以他的笑话都是与大学有关的。
庞白的笑话关乎肉体、露骨和挑逗,宿舍的夜晚因此而变得迷乱、怪异。而且他讲述的过程显得熟练、从容,就仿佛这一切都被他经历与抚摸。
诸如此类的笑话庞白有很多,如果大家有兴趣,他可以接着讲下去。因此庞白住进宿舍,不光没有大家想象的那种凌乱与怪异,他还带来了新鲜的趣味。有些夜晚庞白没有回来,大家竟然有些想念他了。在某些方面,自己的大学陈旧、粗俗、隐秘的部分是可以看得见的和可以感受的。而庞白则提供了一面时尚和前卫的镜子,许多的趣味,真正的音乐,酒,笑话和女人。
庞白告诉寒子介说,他正在组建新的乐队。如果不唱歌,还不如回家或者再去大学里读书。他说这所大学里其实蕴藏了一种很好的气息,这种气息是适合唱歌的。庞白还让寒子介看他新写的歌词。有一首寒子介的诗歌,庞白认为可以进行少量的修改,然后作为他们的歌词。寒子介认为这首诗其实写得并不好,没有把它变成音乐的必要。不过在偶然的时刻,寒子介会帮他修改一下他写作的歌词。庞白又提到即将成立的乐队里,有一两位就是本校美术系或者音乐系的学生。他还提起他们的名字来,问寒子介是不是知道。
之后庞白带他们到宿舍里来。大家在校园里或者城市的某个角落曾经看到过其中的一两个。他们的眼睛里保持了一种刻意的陌生,看起来不像庞白那样亲切。他们似乎不屑于中文系的这一群人,也不属于庞白这样的类型。而庞白竟然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聚集起来,做了他们的首领。庞白比大家看到的或许要复杂得多。他把含蓄和谦逊留给中文系的人群,另外的部分则留给他们自己。
他们到来之后,宿舍里显得凌乱和嘈杂,就像大家想象的那种混乱景象。他们谈论歌词,提到乳房、阴唇和睾丸,有人大声地歌唱,有人随地吐痰,有人公开地放屁。他们把头伸出窗子,朝着走在校园的女生大喊大叫。
庞白用粗鲁下流的言语训斥他们,然而他们根本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因此庞白的训斥倒像是一种虚应风景的点缀,而且他看起来已经习惯于这种状态了。
宿舍里的人起初还保持了一点礼貌。但是大家很快发现,温和和理智对于他们,有点像是对牛弹琴。他们根本就没有收敛的意思。寒子介把庞白叫到宿舍的外面。他说,你看见大家的脸色了吗一很多人并不习惯你们这样。
庞白有点惊奇。之后他说,啊,真是对不起,我这就叫他们走。
他们走了。他们还像来的时候那样漠然,就仿佛他们根本无意于和大家认识一样。这件事给大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有人抱怨寒子介不该把庞白带进宿舍里来。音乐和唱歌本来是高尚和纯洁的,可是他们却看起来粗俗,下流。他们能唱什么歌呢?有些夜晚庞白没有回来。他说他们在唱歌。后来他告诉寒子介说,他们准备在校园里进行一场演出,唱他们排练好的几首新歌。地点就在靠近学生区的马路上。庞白问寒子介可不可以给学校方面说一说。他们不奢望学校的友善,只是希望他们能够不反对。寒子介跟郑智提了一下这件事,郑智很快有了答复:如果不产生混乱的情况,在周末的夜晚可以进行。
庞白的乐队在某一个周末的夜晚,在校园里举行了他们的演出。庞白唱了几首由他们自己写歌词的音乐。许多男生和女生观看。后来乐队的成员开始合唱,路灯下的一些男生和女生也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和歌唱。现场变得有些混乱。有人扔啤酒瓶和饮料瓶。瓶子破碎的声响,仿佛是他们歌唱的合奏。庞白在中央扭动,长发飘飘,声嘶力竭。庞白对着男生和女生喊叫说,你们痛快吗?你们高兴吗?想不想一起唱,想不想一起跳。
寒子介站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台阶上看他们唱歌。在混乱的场面和那些涌动的面孔里,他感觉到那么一些放纵的、酣畅的快乐。他们的歌唱或许是城市马路上汽车的噪音,他们的歌词或许就是一堆狗屎,但是他们表达了他们肉体与内心的快慰,在某些方面与诗歌是有关联的。
有一些女生跳进他们唱歌的空地里。她们的脸庞充满了放纵的快乐。她们的身体在疯狂地摆动。寒子介意外地发现,吴之琳也在其中。她从前热爱诗歌,还向寒子介请教过诗歌写作的问题。她居然也热爱歌唱。她正在快乐又无所顾忌地扭动身体,她短裙下的大腿弥漫出明亮的光泽,她的乳房摇曳晃动,仿佛涌动的波浪。
寒子介问老旦看了庞白他们的演出了吗?
老旦说,他们无非哗众取宠,谁去看他们的表演。
寒子介大笑说,其实你要去看了,你会发现演出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呢。
老旦说,我看不出有什么有趣的。
寒子介想告诉老旦说他看到了吴之琳但是老旦是个朴实的人,并没有听得出寒子介的弦外之音,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兴趣。寒子介也就不便多说了。
那时候庞白他们已经重新租到了房子。偶然的时候他还来宿舍,除了音乐,关于女人的话题突然变得多了起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庞白吧。庞白说,大学里的女生其实比他所想的要好;女生之于大学实际上是重要的,她们就像大学的衣裳,鲜花和酒。懂得和热爱一所大学,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应当从热爱大学的女生开始。
你说得有道理。寒子介说,可是那也不能随便就那样。你不能把它弄得很乱。
庞白大笑。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一我不会的。我说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这没有什么错吧。
讲一个笑话。老旦提议说。
哪方面的?庞白问。
你说哪方面的?老旦说,你还能讲哪方面的呢。
好吧,庞白说,讲一个我经历过的。
庞白在这个故事里,讲到他和一个外国女人邂逅,之后约会的过程。她陌生而新鲜,充满了我们不熟悉的刺激与放纵的气息。事实上,我们是多么喜欢这一切啊。庞白说,最初我不习惯她这样,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其实妙不可言。从来还没有哪一个女人像她这样:她根本就不准备掩藏自己的快乐。她与我们很多人不一样。
庞白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神采飞扬,他还故意夸大了外国女人放纵的呻吟和叫喊。他的这种浪漫的艳遇是一种事实上的炫耀。很多人热爱和同情庞白的理由只是出于庞白的潦倒落魄,不料他还有如此光怪陆离的遭遇,所以对他的情绪顷刻之际便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差不多要嫉妒他了。
老旦说,是因为搞外国女人才离开大学的吗?
庞白笑了。他摇头说,不是,这根本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