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部小说而言,老黑只是一缕小小的毛发一类。他这样的人几乎不会给小说留下什么影响,何况老黑与大学和大学里的爱情并不产生直接的关系。他只是大学里男生宿舍的门房。他坐在那里看见那些新鲜的、充满活力的青春进进出出。他卖方便面、蜡烛,偷偷地出售劣质白酒、假烟,有时候还卖口红和卫生巾。
然而对于老黑而言,他在门房里看到的部分是多么令他触目惊心啊。他一直以为自己之于生活,具有丰富的、值得他去炫耀的经验。不料他看到的竟然远多于他事先所预料的。他认为男生和女生很混乱。他讨厌这种混乱。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喜欢这种混乱。因为每当混乱到来,他就可以延伸自己的经验了。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和蔼,那样的严肃,反对丑恶的,维护公正的和具有良心的。他热爱手中的这项权力,就像他热爱自己的一张脸。
有许多女生都试图钻进男生宿舍里去。迎接她们的男生则非常狡猾地使用掩护的手法。他们赶来恭维老黑,买他的东西,请他抽烟,甚至还请他喝啤酒。老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了虚假的热情,欲望高涨的紧张和匆忙。他们在许多人的眼里高贵超凡,可是老黑看到的是他们的下流,猥琐,无耻。老黑忍不住大笑。他觉察了他们的阴谋,知道了他们的居心,故意不揭穿他们。他们一直和他说着心不在焉的谎话,但是老黑还是要延长这样的场景。他看见他们这样,很高兴。
之后他看见一个或者几个男生的肩膀背后或者他们身体的缝隙间,有女生正在往楼梯上移动。老黑冷笑。他把眼前的男生轻轻拨到一侧。他站起来说,你们干什么去?
你们冬天怎么就穿了那么短的裙子?
你们怎么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呢?
你们怎么偷偷摸摸的?
女生们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老黑看见眼前的男生沮丧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与她们是共谋的,但是他不准备揭穿他们。他对男生说,现在这个时代,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
他又说,大学里应该干净,每个人应当自重。如果整天把心思花在这些下流无耻的念头上,大学还会有什么希望?再说,我见的世面多了,她们偷偷摸摸的样子,还能瞒得过我吗?我什么看不出来!
有一个装扮成男生的女生被老黑发现了。老黑把她叫到门房里,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女生说,喜欢。老黑说,喜欢一喜欢是什么,是喜欢男生吗?还是喜欢男生宿舍里的床铺?
女生说,怎么都行。
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坦然,丝毫没有鎌的意思。这与许多女生是不一样的。
老黑反倒不那么生气了。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女生说,我叫姬瑶。
老黑了解这个名叫姬瑶的女生的名声。他看着她男装下面鼓起来的部分,又看着她眼睛里坦荡无耻的样子,老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黑说,我相信你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一是吗?姬瑶笑起来,那我谢谢你了。
老黑说,可是你也不能一是吗?姬瑶说,我也没有干什么一你看见我干什么了吗?
没有就好。老黑说,有没有,我从脸上能看得出来。我从前做过很多工作,其中一项工作就是警察,我说一这时有男生来买东西,等到老黑取完东西,收好钱,姬瑶已经不见了。他多收了这男生一些钱,因为他痛恨这男生。假如不是因为他,那么像姬瑶这样的女生或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古往今来,是男人诱惑了女人,而不是女人诱惑了男人。女人本来没有什么问题。
老黑找了一本书来看。有一个男生恭维他说,你看起来很有学问。
老黑说,看书是可以明白道理的。
有一个男生还恭维老黑说,其实你一点不显老,你就像一个年轻人。
老黑相信这男生并非完全在说谎。他理了胡须,刮净脸颊,穿上西装,看起来就像一个有学问的教授。一群男生围着他说话。他谈到的一些问题他们竟然不知道。有些男生胡子拉碴,还不如老黑精神;有些男生手无缚鸡之力,完全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老黑坐在那里侃侃而谈,得意洋洋。
老黑通过窗户可以看见大学里热闹的马路。他留意那些衣着暴露的女生从马路上来来往往。哪些是可以挑逗的,哪些是已经被挑逗过的,他从她们走路的姿势和她们顾盼流飞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得见。他发现姬瑶也在她们的队伍里。然而她的姿态与众不同,她既不像是迎接,也不像是出击。
因为与她有过一场对话,老黑看见她就有了那么一点亲切的感觉。他当然还觉得惋惜,他认为她原本就是一件干净的衣服,但是被别的人或者风弄脏了。他喜欢看她干净的样子。他看见她身旁的男生丑陋不堪,内心包藏着下流的念头,而她却浑然不觉。一个男生有一天醉意朦胧地说,听说姬瑶的裙底一览无余,风光迷人一因为她经常不穿内裤。老黑不去想这样的事。他坚决地不去想,他认为传播这种流言的男生很变态。但是当他看见身着裙装的姬瑶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这样想了。
她怎么可以如此无耻?
有更多的流言传播开来。他还看见她与不同的男生在马路上做出下流的姿势。老黑觉得自己有必要与她谈一谈了。他与她或许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老黑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责任。
老黑把自己要说的话反复地酝酿。他不相信她会是这样。他盼望着她到这幢楼上来的时刻,然后他就可以严肃地把她叫到门房里,接着他就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告诉她说,自己并没有别的什么念头,只不过是出于责任和良心。她不能够想得太多,在生活的经验上,他比任何人都要多。她听一听完全有必要。
其他的宿舍楼里发生了混乱和放纵的事件。老黑留意这些事件的细节部分,他不知道与她有没有关系。他每天收拾得整整齐齐,等待着她出现的时刻。然而他所期待的景象竟然很久未曾到来。要么是她没有来,要么是他没有发现。到了姬瑶终于出现的时候,老黑差不多都准备放弃,因为他认为姬瑶不会来了。
因此老黑竟然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讶。
姬瑶。老黑隔着门房里的玻璃喊她的名字。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姬瑶的一头黑发蓄起来,落满两肩。她看起来整整齐齐,像一颗干干净净的水果。她看到老黑之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让老黑感觉到甜蜜。
老黑说,你进来。
老黑说,我有话对你说。
老黑说,你坐这里。
姬瑶坐到那里,看着老黑。老黑说,你猜我要给你说什么?你猜。你猜。
老黑说,当然你是猜不到的。你也不要胡乱猜。我根本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作为你的一个朋友对你说一说。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变得像别的人那样。现在有些人是很坏的,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很多人说你怎样怎样,可是我不相信,但是一姬瑶看着老黑。臓像在看一件有趣的玩具,或者在看一出滑稽小品表演。她竟然大笑起来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老黑问。
没有,没有。姬瑶说,你看起来是那么有趣。
我有趣吗,我什么地方有趣?老黑说。
什么地方都是。姬瑶说,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你能做什么呢?
老黑略微吃了一惊。她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他整齐的衣服后面苍老的、不甘于寂寞的皮肉。她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也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对于生活的经验和有用的建议。
老黑说,我只是以一个朋友一姬。瑶说,你凭什么做我的朋友?
好吧。老黑说,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一是吗?姬瑶说,然后这一切就会变得道貌岸然,合情合理?
你在说什么?老黑大叫,并且愤怒。他说,我早就听别人说,你是个下流的女生,我还不相信,不料你真是如此。你为什么这么无耻?你跟多少男人睡过了?你现在偷偷摸摸跑到男生宿舍,想跟哪一个王八蛋睡觉?
姬瑶的胸口起伏摇曳,脸颊通红,就像作为一个女人达到的一种奇异的高潮。她盯着老黑的脸,说,即使天下的男人死光,就剩你一个,那也轮不到你—你这个变态下流的恶魔,你把学校弄得很脏,你知道吗?
老黑愤怒地说,你竟然敢辱骂我。你竟然敢辱骂我。
姬瑶试图离开门房。但是老黑已经站到门口的位置了。他挡住她,他的一只手差不多触到姬瑶的胸口。这时候楼道里有些混乱。几个男生来买方便面,他们说,老黑,开门呀。之后有更多的男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有些男生认识姬瑶,他们说,她就是姬瑶。他们的神情兴奋激动,他们看见无助的姬瑶和老黑嘴角飞派的唾沫。
老黑终于抓住姬瑶的胸口了。姬瑶愤怒地挣扎,而老黑在痛骂声中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快慰。他索性用两只手抓她的胸口。姬瑶的头发乱了。她就像放荡之后的那样。她领口的几颗纽扣掉到地上。领口敞开之后,可以看得见她衣服下面红色的乳罩。红色更让老黑感觉到刺激。老黑抓着她说:
你如此下流,竟然还辱骂我,你算什么大学生?
有几个男生分开人群,把门撞开了。他们把他们分开。愤怒的老黑唾沫飞派。现在,姬瑶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愤怒羞耻,甚至痛苦,无地自容。她倒显得平静,她仔细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胸口。她还取出镜子端详自己的脸。之后她从楼道里的人群里走出去。
关于老黑和姬瑶的故事就是如此。老黑终于发现,他所目击的生活,除了混乱,还是混乱。没有谁有变得干净起来的希望。有一个时刻,他几乎有点放任他们混乱的欲望。他怀疑每一间周末夜晚的宿舍,都藏匿了那些来约会并且宽衣解带的女生。她们总是能够轻易地如此这般。已经没有谁需要拯救了。他在他们面前,显得苍老和缺乏勇气。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因为偷情而被驱逐,但是有更多的人还会这样做一就仿佛他们的偷欢原本就是为着接受驱逐而来。假如他们并不回避老黑,事实上老黑也是无意于远离和痛恨他们的生活的。可是对他们而言,老黑显得过于老迈了。
在一个夜晚,老黑被几个藏在暗影里的男生击倒在地。老黑听见一个男生说,你这老王八蛋,你把我们弄得很脏。老黑于是想起了姬瑶,因为她也这么说过。老黑其实可以分辨得出这个说话的男生是谁。
但是老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老黑就住在大学里。偶尔他会在校园的马路上走一走。有一天他遇到中文系的寒子介。寒子介几乎有点不认得他。他看上去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老黑意外地谈起了诗。他说,我读过你的诗,很不错的诗。
寒子介也难免感觉到意外。他说,你也读诗吗?
老黑说,很多年以前,我是大学里的一名老师。我教的是美术。你肯定不信,我知道你不相信。
是吗?寒子介说。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对于老黑的过去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只是有一点奇。
老黑似乎有一点惆怅。过了一儿他说,那个叫甲乙的男生现在在哪里呢?
寒子介说,他在另一所大学读书,但是具体的情形不甚了了一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你问他干什么?
寒子介说,听说他又有新的女朋友了。
他们又说了些别的什么。之后老黑走了。寒子介看到老黑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寒子介说,怎么总看见你一个人在散步?
老黑没有听见。他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