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疤闻知女儿殉情,老婆孩子一个劲儿埋怨,他反而默不作声。
没过几日黄文革家着了一把火,大火是从他家门前的柴垛引起的,很快就将那几间土房引燃了。黄文革是老两口的独子,两个人还在为失子伤心至极,又遭了灾,雪上加霜。瘦弱的文革爹老实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大伙帮助灭了火,看着只剩下冒烟的木头也火了:“准是黄大疤干的,准是黄大疤干的,害死我儿子还不算完,把家还给我烧了。”
老两口在惨状前伤心之际,黄大疤在家里狂笑不止,不断地将手里的竹棍戳击地面:“桂琴,爹给你出气报仇了。”
本来肺痨病就需要静养,可遇到这事,如何安静,加上性格暴戾,悲得过了头,又兴奋得过了头,使黄大疤感到喉堵胸闷,倒在炕上不断地翻白眼并用手抓自己的喉味。老婆看着束手无策,跑出去找黄喜凤,等风风火火把喜凤带到家里,黄大疤身体已经僵直。黄文革父母找上门来,正遇黄大疤的老婆、儿子嚎啕大哭,便压了火气回家了。
此事本来与黄九经无干,可是黄九经内心感到十分压抑,那年月居然趁夜深人静时特意祭拜了古柳树。不管怎样,他总是觉得人心混沌、世道颠倒,拜了大柳树,心里才安生一些。祭拜的举动大概停止了十几年了,冒险而为不知是出于责任感,还是出于什么习惯,要知道被人告发了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过,好在没有人看到。
现在,老坟眼看就没有了,历史的标志行将消失,过去的一切在他们那一代人的心里还能存留多久?下一代人由于找不到坐标会另行安放坐标,这个时代的价值,容不得他怀疑。他只能当看客。
那个时代,大坟消失的时代,黄泥岗人心里的畏惧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从那时开始,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黄泥岗的年青一代开始了建房运动。建房运动是不知不觉开始的,树木的价值一下子提高了,利用自家房前屋后的几十年老树建房,那时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这个条件。于是,原来那棵百年老柳慢慢地越来越醒目。在这之前站在老牛道的远处看黄泥岗,它的上空像涌动着一簇一簇绿色的山峰,逐渐地绿色山峰稀落下来,老柳树越发地显眼。不过,在这同时,祭拜神柳树的仪式又恢复了,不管怎样,那段时间,人们压抑了许多年的情感表达上的桎梏一下子脱落了,黄九经也像重生了一回那样兴奋。认认真真地按着旧俗办了二儿子黄开新的婚事,算是做了恢复有条理生活的一个宣言。在黄九经的生活里还保留着一个秘密,就是黄九经在自己的婚姻生活里一直保持的仪式从六十年代就放弃了,一直到了八十年代又恢复和接上了。在这个村子里只有黄九经有这样的生活习惯,甚至黄福清都没有。
原来他的这个院子里住着两家人,在黄家祖坟被平掉的前几年,黄九芬一家人搬离了这个院子并拆掉了东厢房,在黄泥岗最北端的土坡上盖了新房。麻黑子后来当了瓦匠,那两个儿子也自然成了他的帮工。于是完整的三合套房院落开始瓦解,原先给自己童年带来幻想的“百子闹春”也漆面斑驳脱落,全无了昔时的光彩。当中国的农民开始恢复以家庭为单位拥有土地养活自己的时候,黄九经家分到了三亩地。那是按人头分的,黄九经本人和二儿子黄开新属于非农业人口,因而不拥有土地。黄开新几年前考到城里去念书,读社会学专业,毕业被分配到社科院工作。黄泥岗这块土地的拥有者是媳妇顾小慧和长子黄开国。现在,黄开国与母亲住在西厢房。西厢房三间分为南北两个屋子,隔间设一锅灶和水缸。正屋一直就作为黄九经的卧室和书房保存下来。由于他们的院落相对较窄,正房是大四间。顾小慧来黄家,两个人住在中堂左侧的那间,中堂右侧两大间一直是老爷子的起居室。黄福清死后不久,作为黄家的顶门人,黄九经就搬到了老父的居室,特意布置了一番,将中间用竹帘隔扇隔开,特制了一座月亮门,里面是自己的书房。要说书也没几种,除了《论语》还有《红楼梦》之类。黄九经早就钟情于那些典籍里的理想境界,他不仅仅像一般人那样想象一下就完了,他真的要用现有的条件制造出来。父亲死时,中山装和农民的对襟土衣是当时的流行着装,他在整理柜子里的杂物时发现了一套很新的清末服饰,于是展开来穿在身上,对着镜子一看吓了一跳:俨然大家族里的老爷。那派头、威严,与他的理想相吻合。于是,回到家里他就偷偷地穿在身上,然后坐在书房看书。顾小慧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老爷回来了,仔细一看,是自己的丈夫,笑了起来,然后拉了长长的戏剧腔问:“这位爷,想必就是那黄公子。”
黄九经一开始穿上这身装束端坐于油木太师椅上,仅仅是作态,哪里看得进书,见娇妻唱白也就嬉笑地回了一句:“正是,正是,这女子是哪方人士?”
“奴家莫不是误闯禁地。君且听了……”小慧说完唱了一句《杨八姐游春》的词句:“三月春意浓,八姐萝裙舞瑶台,白玉栏杆青云丝丝绕绿柳,又是人间好景致……”
有句老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这顾小慧是守着父亲的梨园段子长大的,自然也就是曲不离口了,最值得她自豪和回味的是自己八岁的时候就登过场子,有时候与黄九经一聊起来不知不觉就提到了这段。黄九经也是爱寻个究竟的人,问她为什么没吃这碗饭,理应女承父业嘛。原来这一带相当知名的评剧名旦顾玉庆也有这个考虑。那一年县城的金大胖子金县长过元宵节,家里演的是传统曲目《天仙配》,顾玉庆的七仙女伴相比女人还女人,加上一扭三摇的小款步,看得金大胖子飘飘欲仙,直愣愣口水长流,竟借小解之机走进后台一下子抱住了“七仙姑”:“仙姑,金大爷我来也!”
对于这样的突然袭击顾玉庆始料未及,由于职业习惯,说话作态也女里女气,一时娇娇地表示:“啊哟!人家是男儿。”
“哪里是男儿?分明就是七仙女,骗得了玉帝还骗得了我?”金县长变本加厉,猪嘴在顾玉庆脸上乱啃。这事被化妆师看到了慌忙制止:“金老爷,他是顾玉庆。”
这时金县长才算住了手:“失礼,失礼。你演得太真了。”
这事闹得顾玉庆当时就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女儿再吃演戏这碗饭。”
后来,金大胖子特意款待了顾玉庆,赔了不是,并将自己一间小布铺廉价盘给了他。就这样他将姑娘养在闺房,等王媒婆介绍了黄九经的情况,知道这个未来的姑爷是个知书达理的秀才满心欢喜。就这样顾小慧就成了黄家的媳妇。
一开始黄九芬实在看不上她的这个小嫂子,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屋里做绣活,一边绣,一边唱,她自己却里里外外地忙乎。也不是顾小慧不干活,她是实在不会干,帮助黄九芬贴饼子却烫了手。于是黄九芬埋怨哥哥找了个摆设,哥哥倒没这样认为:“她很内秀,你没看见她的绣活。”
“管什么?又不能当饭吃。”黄九芬反驳道。
“这样,你耐心地教教她,我看他脾气挺好的。”黄九经调解道。
“不过,嫂嫂的小曲唱得好听。”黄九芬倒满意顾小慧这才能,因为听得时间长了倒是一种依赖。
到了农活忙的时侯,顾小慧要求到地里帮助干干,黄九经坚决不同意,他说这样会晒黑了脸,不中看。公社化那会儿不得不下地,顾小慧将一片大大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黄泥岗的婆姨们都看着她怪,反而认为黄九经黄老师能够容忍这样的媳妇体现了他的豁达心态。其实顾小慧这是遵旨办的。徐溢那粉白的脸蛋给黄九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算是某种移情吧。反正他不会将这样的秘密说给媳妇听。
黄九经听到老婆唱和,放下手里的书拿起桌上的铜嘴烟杆:“呀呀!这曲声余音绕梁,莫非源自小慧?”他隔着竹帘手指顾小慧。
“别逗了。我说先生你这身打扮吓煞奴家。”顾小慧迎进来。
“怎样?真没发现还有这么一套服饰收着,也没看到老爷子穿过。”黄九经站在顾小慧眼前伸了伸胳膊,好让长些的袖口收短些。他的这身装束的确古老经典,深灰色大襟长衫,青色万字图缎面坎肩,四棱瓜皮小帽,脚下圆口布面便鞋。
“要说这衣服是老气了点,还真像过去的老当家的样子。”顾小慧赞许着。
黄九经在家里自然地扮演着安排敬天礼仪的角色。尤其过年这样的大节日,什么日子做什么都要亲自安排。对这些内容顾小慧相当有兴趣学着去做。黄九经告诉顾小慧,这身经典装束等到过年的那段时间就拿出来穿。小慧警告他要是老穿出去人家会笑话的。他说用不着担心,只是在家里摆摆威严。说到服饰,黄九经忽然想起结婚那天在媳妇的箱子里发现几块绸布,于是就问:“我记得好像你带来几块丝绸布料?”
“是啊,你有用吗?一直放在箱子里。”顾小慧感到意外。那东西在农村似乎派不上用场。黄九经要求看看。顾小慧带他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椿木箱子,一股香料味儿飞了出来。黄九经喜欢闻这个味儿,耸了一下鼻子眯上眼享受了片刻。绸布分红黄蓝三块,在顾小慧取出来时发光的色泽使黄九经振奋:“我告诉你,这三块布你我各做一身睡服,那块红色的做一套旗袍。”
顾小慧也眼前一亮:“我一直以为这几块布料派不上用场了。不过用这样好的料子做睡服是不是糟蹋材料?”
“不会的,相当值得。这才显得贵气,有点身份的大家族怎么也要讲究点。”黄九经诡秘地表示。她也猜不透这个黄老师的脑子里想的什么。说做就做,黄九经取来尺子量好了媳妇的身高三围,翌日就骑着麻黑子的驴子到镇上去了。又过了几日,黄九经一大早就跑到裁缝那里取衣服,当被告之要到中午前后才能做完,他就拉着驴子来到德悦馆门前,旁边正好有根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下面正好有个修鞋的小皮匠,见他过来就问是不是要修鞋。黄九经表示谢意后就将驴子拴在电杆上到馆子里喝小酒去了。小伙计往他的粗瓷酒碗里用二两的囤子打了酒,又端来一盘老北京的五香烂蚕豆和一盘酱猪肝。他一边喝一边透过窗户看街对面有个老者在表演吞铁球,心里放松愉悦。喝完酒又上了半斤有名的京东肉饼。酒足饭饱,黄九经付完酒钱正要起身,小皮匠跑进屋里叫他:“这位先生,您的驴被人拉走了。”
黄九经本来有些飘飘然,正在美呢,这句话使他像触电似的跑到了屋外,见一歪嘴巴斜眼睛的罗锅巳经解下了绳索正要将驴子牵走。黄九经窜过去,一把夺过绳索:“为什么拉我的驴?”
那个人点头哈腰地笑了:“我没拉您的驴,那驴把绳子弄开了,我怕它跑了,正找人呐。”
小皮匠给黄九经使了个眼色,黄九经也咯咯地笑了:“得,给我吧,是我的驴。”
罗锅将绳索递给黄九经:“驴没有丢就好了。”
“那就谢谢你的好心了。”黄九经拉了驴去了裁缝那里。
看到客户回来,掌柜的高声喊喝:“嘿!您来了。这三件衣裳,绝了!”说着从布包里拿出做好的衣服,在黄九经的面前啪地抖开。“跟您说,华贵!好几年我这没见到这么好的料子了。这是正宗的丝绸。”
的确,掌柜的将衣服抖动的时侯,这身衣服银光闪耀,加上掌柜的在旁忽悠,黄九经满脸喜色:“谢您了,那我付账了。”
付了账,黄九经将包裹套在肩上,骑上驴子哼唱着小曲,顺着老牛道回家了,一路上听着驴子咯嗒、咯嗒的节律心里美滋滋的。
黄先生回到家里唤来媳妇顾小慧,忙不迭向她展示新做的丝绸靓装。媳妇看了异常惊喜:“没想到,锻面布料做的衣服这样惹眼,有股皇家妃子的贵气。”
她不过是将红地儿金线描凤的旗抱在身上比了比,在镜子里就出了气氛。黄九经急不可待地要她到内室换了衣服出来见夫君,小慧照办了,黄九经在帘外等待。片刻工夫,当帘子被掀开时,黄九经目瞪口呆,眼前这梨园小女粉颜红装,莫不是看花了眼?他不由得贴近身,出手搀扶娇妻:“娘子,且到镜前展示。”
在堂屋的花梨衣镜前夫妇俩顾影自赏,如戏中生活。黄九经又将媳妇的发鬓向上敛拢,抽出两条长长鬓丝,来回走走看看,都是云里雾里。于是,两个人又换上宽大的流光睡服,不自禁摆些姿态来,心里美到极致。这时黄老师才想起预谋,便贴近媳妇的耳际轻声耳语。顾小慧听罢笑眯眯地右手轻拍黄九经的左脸:“读书人就会胡思乱想。”
黄九芬和丈夫平时不到正屋来,有事只是外面呼喊,这被黄九经也视做了一条规矩。偶或妹妹推门而入,黄九经也要告诫别忘了事先禀报:“我看书怕被惊扰。”
这样,妹妹就开始自然遵守规矩,却觉得别扭,可是,黄九经感到这个院子里这才具备了有形有样的尊雅。
大概过了一月的工夫,黄泥岗小学在老教室前奠基开工,扩充校舍。为了图个吉利,大家推举黄老师领着到大柳树下拜神,几个新来的男女老师随俗而拜,那许愿的词就是黄九经自编的:“太白文曲下凡赐给黄泥岗更多灵秀俊才。”
这天高兴,照例顾小慧织绣,黄九经在案前习字。心里不静,字就写得不工整。黄九经还有个雅兴,就是无事可做时铺展毛边纸抄诗,然后拿起来自我评价。今天连续写了几个“春”字都不理想,索性将笔涮了,就静静靠坐在椅子上隔着竹帘看小慧坐在堂前刺绣,头上不时有春燕衔泥在高梁上筑巢,绣布上同样绣的是雨燕穿林,真个人间美景。渐渐地暮气袭来,不大的工夫天就黑了。黄九经燃上油灯,取出睡服换下他的白帆布内裤,又将另一身睡服给了小慧,令她穿上。小慧这是第一次穿上这件华丽睡服入眠,心情愉悦得有点战栗。堂屋的条案下,黄九经将八仙桌移在一边,将麻毯铺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出锡制蜡嵌放在条案正中,燃上香火和红色蜡烛,在烛光的闪烁中,贴在壁上的家谱时隐时现。那张祖宗堂自小就见贴在堂壁上,多少年一直没有变化,背景是红色油墨绘就的一座宏伟建筑,高脊飞檐,非常气派,前面就是从黄起臣开始的族系,通常总是丈夫的字号大些,妻子的字号小些,密密向下排列。“来,媳妇,我们拜祖。”黄九经神秘而小声地拉着妻子在麻垫子上三拜九叩。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微闭双眼。黄九经又默念了一番,站起来又深深一躬,然后猛地抱起小慧,小慧“啊哟”叫了一声。黄九经转过身,绸服带起一道银光,旋即吹灭了油灯和蜡烛。
这一夜,恐怕是黄九经夙念巳久的一夜。离这座院落不远处的怪柳荫缝中月牙初上,像上界的眼睛鬼鬼祟祟,偷窥着黄家的云雨重戏。
三黄泥岗群翠毕至,老牛道穿街而过,村北一高坡处三间无门瓦房每逢夏夜都人声不断,与村南大柳树的石井台交相辉映。那里叫南磨房。这个“南”不是以村子为坐标定的,据说这磨坊是王爷的粮食加工之所,与毗邻的北磨坊相距一公里,那边是一个大磨坊。磨坊的门楣上至今还挂着一张书写着“南磨房”三个字的牌匾。屋里设一碾两磨。黄九经的妹夫麻黑子带过来的那头驴子,也就是差点让黄九经丢了的那头驴子可派上了用场,他们家里四季食用的米面都是靠它不断地沿着磨盘转圈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