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像从前那样炸响的鞭炮声一定传递着一件喜事的降临,周得才所住的那幢七号楼的大门两侧又贴上了用荧光纸剪制的双喜字。两个中年女人在残留了许多层纸片的墙上进行清理,用塑料做的小扫帚扫了几下,再用手慢慢将残纸撕掉。那里记录了许多年轻男女美好的日子。城里人结婚也是很讲究挑日子的,比较原来黄泥岗村的时候,区别是那时要用万年历推出一个黄道吉日作为年轻人成家立业的日子,而现在则不用那么麻烦。黄九经年轻那会儿就做过风水先生,王马拴与那个叫烧鸭头的不入流的女人结婚时还是黄九经查过万年历后,再天干地支地推八字推出一个好日子选定的成婚日。如果问一问在医院里已经没有任何指望的王马拴是不是还记得那个日子,兴许他还能够回忆起来,这时候说不定他就会觉得那个最近才死去的黄老师是多么先知先觉。他的痛苦不就完全是不尊教化的结果吗?老马拴有时候居然将医院里的被子撕扯烂,又不住地向墙上撞头。这时候女医生不顶用,还需要医院里的男人们将他制服,打上一针镇静剂才能够安静下来。平静下来后,老马拴就口里不断地念叨:“黄老师,您说得对,就是那么回事,我这是自找的。”
后来,他在重新犯病的时候,医生就告诉他:“黄老师来了。”
这时候,不用打针王马拴就会安静下来,他会回答:“黄老师,您说得对,我听您的。”
这时候,大夫绝对不会发现老马拴脑子里出现了一棵怪柳树和天空上狰狞的黑云变化的天神。当他到传染病医院登记的时候医生问他还有什么亲人,意思是要他的家属拿押金来。那会儿他还能够配合,说自己没有亲人。那个大个的痩瘦的栾大夫急了,说:“你要长期住院,药很贵。你得的可是富贵病。”
“嗬!好事我都享受到了,得的还是富贵病。我身上带着五万块的折子,够吗?”王马拴一边用手不住地上下挠着后背一边回答。
栾大夫一笑:“先交押金吧,这要看病程的长短。”
就这样,王马拴最后只能将他的两居室押了出去,难受地在医院煎熬着,等待生命的裁决。安静的时侯,老马检这样和一个病友诉说:“都是放倒了那棵古柳树造成的。我出生、结婚、生子都是黄道吉日,老天爷不能这么对待我。”
“这完全是你干的事带来的病。”病友解释道。
“不对,我就是得罪天神了。”王马拴这时才这样执著地认识问题。
怡乐苑年轻人结婚的日子也变了,通常都是选在节曰前后。当周得才看着那两个女人将门口被日光烤得苍白的双喜字揭掉,才意识到明天又到了“十一”了。最后撕不下来的那些双喜字怎么也有十来层,越是靠下面的陈年旧字越是貼得结实,时间一长倒像一帖琥珀字了。居民楼的大门口两张金字双喜贴上后,周得才本想打听一下哪一家又要结婚了,还没容他张口,两个女人已经走掉了。
第二天是一个不错的天气,响晴薄日,一抹阳光早早地透过阳台照射进来。周得才还没有睡醒,外面噼啪的爆竹声就把他吵醒了。
这一阵子,自从王马拴出了事,周得才就怎么都觉得大腿根部发痒,就怀疑是哪一次在发廊中了着,就有意使自己努力不去联想这事会让自己染上祸端,就是挠一挠也念叨:“没事的,不过就是痒而已。”
可是,越是这样就越痒得厉害,结果是越痒越挠越挠越痒,到厕所看时全都挠出了血。媳妇知道后一边催他到医院检查,一边将女儿屋子里的床铺又铺上,自己过去住,免得真有个什么闪失,弄得周得才相当尴尬。于是他竟下意识地学着王马拴的样子向大柳树的方向作揖叩头。闲着没事时他将一把小菜刀包在报纸里到幸福巷的黑发廊周围转悠,那些穿着超短小仔裤,露出半个胸部的发廊女依然向他点头招手,周得才就摸了摸裤兜里的刀。不过他发现原来自己来过的那家发廊早就换了主人,招待女也是陌生的面孔,也就扫兴地回家了。
他给自己宽心,没事就嘟哝:“最狠不过氓牛角,最毒不过妇人心。”
后来自己壮着胆到医院看了医生,被诊断是挠破感染并不是得了性病,他才放了心。他拿着几瓶药膏对媳妇说:“别害怕了,危险解除,回到这里住吧。”
媳妇斗气地表示:“危险解除也不回去了,说不准哪天危险又来了。”
“这娘们儿,活得倒在意。”周得才轻松地骂道。
今天被爆竹声吵醒后,自己的门外也吵闹起来,原来是邻居的儿子结婚了。周得才光着上身,瘦削的腿上挂着一条肥大的裤衩,打开里屋的门透着铁门观察。楼道里络绎不绝地穿梭着许多穿着体面的男女,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孩子。隔壁在这之前没有一点动静,今天一大早突然间就暄闹起来,这让周得才有些不太适应。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他打开防盗门,探出半个膀子辨别了一下。铁门的撞击声惊动了隔壁的女人与孩子,女人们一下就止住了笑声,转向周得才,当确知与自己无关,就将注意力转移开了。可是,其中的一个女孩,大概有五六岁的样子,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从门里露出半个膀子的男人。周得才被那小女孩看得挺尴尬,就赔笑着向小女孩点头,小女孩警觉地躲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后,但还是探出半个头来观察周得才。周得才确定是五号的邻居,就将铁门关上了,那个小女孩的眼睛还是盯着关上的铁门。
老婆在里屋问:“是谁家呀?”
“隔壁,五号。”周得才回答。
老婆问:“是不是那个遛沙皮狗的儿子结婚呀?”
一提到那个女人,周得才马上就来了气:“那女的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房东,是租住的房子。”
“是吗?你怎么知道她是骗子?你跟她有什么过节吗?”老婆在里屋问。
周得才又恼又慌:“我跟她有什么过节?就是有这心,咱家里除了吃饭的锅还有什么能往外拿?那张折叠桌子二十多年了,还是咱俩结婚时买的。我是说那个女人骗了老王不少的钱。她跟他有过节。”
“哪个老王?”老婆问。
“就是那个现在住进传染病医院的王马拴,他到咱们家来过。”周得才回答。
老婆铺好床从里屋出来,告诫他:“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学得正经点。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再像他一样染上个花钱的病就完了。对了,柏之好几个月没跟家里要钱了吧?给她发个信息,问她缺不缺钱花。”
周得才自豪地表示:“给她发过短信。柏之过年就要毕业了,现在正在勤工俭学,她也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
“现在社会上很乱,告诉她别上当。”老婆有些担忧。
周得才到洗手间洗了脸刷过牙,出来满有信心地表示:“咱那孩子错不了,她敢!要是她敢胡来,我不打断她的腿。我就一直跟她说咱是正经人家,少和那些不求上进的同学来往。”
“我想也是。”老婆回答。
周得才穿好了衣服,从那台轰轰作响的老雪花冰箱里取出一碗剩面胡乱地就着榨菜用了早餐。
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隔壁的邻居是谁,这对于他这个没有什么事可做的人来说,也算是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于是,他从家里出来站在门边上,从那些进出的人群中推测五号房间的主人。当外面的太阳已经上升到头顶的时候,隔壁的人们又是一阵喧闹,一位女孩将手里的光亮纸片撒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头上,他正抱着穿着婚纱的女孩经过电梯进到五号门里。这时周得才看见了房子的主人,尽管如此,他依然自言自语地怀疑道:“或许又是个房客。”
他通过人们的称呼,知道这个小伙子叫谢大力。谢大力身高大概近一米九,留一个板寸,面色白净,眉毛浓重,一脸新刮得泛青的胡楂,有力的宽下巴棱角清晰。这么大的个子,抱着她的那位精瘦的新娘子,简直就像怀里卷着一团包裹,脚步轻快,像个影子似的飞进了屋里。贺喜的人们也鱼贯而人。防盗门关上的时候,楼道里立刻就安静下来。周得才有了答案,就索然地下楼去了。
楼下的大柳树处已经挖出了一个有两层楼深的坑,在坑的边上散落着一堆被晒干了的树枝,当然还有被截成尸段一样的树干。树心是褐红色的,有一个不规则的洞,还能够看到从树洞里分泌出来的胶质体已经如凝固的血液糊在洞口周围。如果黄九经还活着,不知道他将有什么举动。哪怕是王马拴还能够回来,也会为那个曾经与天交流过感情的神柳送葬。就是从未见过黄泥岗的周得才看着那些风干的“尸骸”也触景生情,充满怜悯和畏惧。因为他曾经嘲笑过王马拴对怪柳树的膜拜,现在似乎是有些神灵在驱使,那棵大树令人畏惧的树干和里面的树洞让他心悸,总觉得心脏悬起来落不实,大口地呼吸也无济于事。“邪了,我得离开这里,看到这个怪树心里直发慌。”周得才自语。
旁边的民工见了,木讷地看了他一眼。
二谢大力是个电脑工程师,每天都把自己钉在微机前。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工作台,上面堆着许多零件与集成电路板,工作台旁边的玻璃柜里整齐地码着书籍与各种软件。他耳朵上老是别着一个耳机,只要一看到他不断地晃悠脑袋,那一定是在听一支迪斯科舞曲,有时侯也不免站直了身子扭一扭。当小蔡推开门看到他活得那么得意,就羡慕地表示:“你过得够潇洒。亲爱的,你是不是买点菜,我们在家里做饭吧,在外面老是觉得吃不好。”
谢大力用手捋一捋头顶,坚挺的短发立得像钢针一样。他没有回答她,用他的大手一下将她拉过来旋转了两圈,她飘得像一条丝巾任由他抖来抖去。他最后竟将小蔡拉到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揽着小蔡的腰,一只手解开裤子上的文明扣,就势坐在椅子上。
“人家有正事,我现在没有兴趣干这个。”小蔡一边说一边用力推着他的手。
谢大力来了兴致:“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我有兴趣,娶你就是给我娱乐的
这时候他的耳机响了:“喂,哪一位?哟!刘总,有什么事?好,就到。”
“中午饭你自己解决吧。妈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刚才还日立转眼之间就微软了。”谢大力放了小蔡,换了衣服,背上电脑包出去了。
小蔡对着他的背影指责道:“人家说不是时候吗?哼!等你当了爹,看你还那么潇洒。”
大楼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谢大力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走了出来。这时侯,裤兜里的手机又叫起来。没下班的时候就联系好几个同学要到聚仙楼为一个同学庆祝生日,谢大力掏出手机才说了一声“这就到”,那边又是一阵催促:“快一点,人都齐了,就差你一个。”
“这孙子,就能诈唬。”打电话的是李竖。李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个爱张罗的主儿。大力这时才想起来既然过生日,总要送给人家点什么,又是个女同学。于是他在路边打了个车,问司机哪里有鲜花店,司机告诉他大学区周围有不少花店。就这样,谢大力匆忙地在鲜花店让人扎了一个花篮就来到了聚仙楼。
谢大力来到二层的一个包间,人已坐满,李竖立起身挖苦道:“谢大工程师真难请,就等你一个人了。”
“不难,不难,公司有事拖得有点晚,这不也是及时杀到了吗?”谢大力解释道,然后将头转向宴会的主角,“祝迪娜女士生日快乐!”
他一边祝贺,一边将那束鲜亮的紫百合递给迪娜。当他们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迪娜的眼光向激光样直射到他的脊柱神经。迪娜端坐着,一直没有说话,不过她的眼睛却很忙乎,一直盯着谢大力,期间不时地稍稍转移一下目光,为的是掩饰见到谢大力的激动。
她接过鲜花嗅了嗅,紫色的百合里面又点缀着些星星点点的鲜红色小花,引人注目。
“谢谢大力哥哥,你好吗?”迪娜装着一副沉稳的样子说。
李竖在一边插话说:“在问候语上你们女士就落伍了。你应该问他,大力哥,你今天离婚了吗?”
迪娜对李竖这句不经意的话很敏感,马上以质问的口气问谢大力:“怎么?你结婚了?”
“没错,结婚了。不过别那么大惊小怪,结婚离婚不就是一张纸的事。”大力回答。
“还没有恭贺你。来,祝你幸福!”迪娜微笑着举起斟满啤酒的杯子。
围着桌子一共坐了五个人,除了大力,其他人都拿起了酒杯。李竖伸手将酒杯递给谢大力:“还迟疑什么,拿起来,和老同学庆祝一下吧。”
大力接过酒杯无奈地一笑:“这都是旧闻了,哪还值得祝贺。”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于迪娜来说就是新闻。来,祝大力幸福。”另一位小个子叫东子的也起哄道。
谢大力只好拿起酒杯:“好吧!也祝大家幸福!”
之后,迪娜旁边的那位女生腼腆地提议:“我们进行下一个节目,庆祝迪姐生日。”
这时侯,谢大力才将注意力投向迪娜旁边那位身穿一身粉绿色淑女装的女生,吸引他眼球的是那个姑娘圆润白净的脸蛋上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一眼就让人觉得亲切。大力也附和着:“对,我们进入正题吧。”
那位姑娘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蛋糕盒打开。这时过来服务员问:“要不要马上上菜?”
李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没看这里正在进行仪式吗?等仪式举行完毕再上菜。”
女孩又在蛋糕上插上二十多根小蜡烛,三个男士乐呵呵地在旁边看着她布置好,然后,她用清脆的嗓音说:“迪娜女士二十七岁生日晚会现在开始。”
迪娜站起来俯下身子将小蜡烛吹灭。大家唱起生日歌。唱完之后,姑娘给每人的碟子里分了一小块蛋糕。迪娜向大家介绍道:“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杨雅。她是一家外企的公关部长。”
“哪里,不敢当,迪姐过奖了。”杨雅柔柔的声音把谢大力的骨头都快浸酥了。他很欣赏杨雅,眼睛老是在人家的脸上扫来扫去。李竖看了出来,他有意站起来挡住他的视线,探着身子将桌子上的蛋糕收拾掉,连连喊着:“上菜!上菜。”
当大家一阵子相互吹捧和介绍后,谢大力才知道迪娜已经离了两次婚了。李竖刚刚离婚,他不无诙谐地表示:“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算是亚军了。得,为娜娜夺得冠军干上一杯!”
迪娜当然愿意接受这样的褒扬,也跟着表示:“希望你早夺冠军。”
“哪里,哪里,当冠军可需要资本哟,我那套新买的楼房就归了前妻了。”李竖表示。
坐在一边的东子只是陪大伙笑,冷不丁插上一句话:“日子过得好好的离什么婚呀!迪姐都离了两次婚了,我连结婚的经历还没有,不公平。”
“就是吗,东子还没老婆呢,这事娜娜要负责。”大力对迪娜指示道。
迪娜嘿嘿一笑:“我还是对东子负责点,跟我接触的没老实人。人家东子不像你们,过日子人。上学那会儿面条都吃腻了吧?”
“别提面条,现在见了面条都有呕。”东子说。
“待会儿我非要碗面条不可。”大力挑逗道。
李竖急于表现自己的成就,岔开了话题:“要说我那前妻人也挺好的。这不是业务需要吗,这两年公司发展得快,上了规模,经常应邀出席外事活动,她显然就跟不上时代了。”
“男人就是讨厌,喜新厌旧还要找个理由,直说看腻了不就得了。”杨雅虽是柔柔的腔调,但话可厉害。
“哟!哥们公司做大了。来来,干一杯!”谢大力又将一瓶啤酒给每个人斟满。
大家分别呷了一口,谢大力的话就多了:“消费年代,一切都是消费品,你们信不?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知道日本怎么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