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女士看来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越是这样老王越是不安,越决心将存折交到田的手上,还一个劲地表示:“一个大老爷们掌不了家,这家归你管我放心。”一边说,王马拴就硬将存折交到了田女士的手上。
“得,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存着。你需要钱尽管要。”田女士接过折子凑
到老王的瘪嘴边上狠狠吻了一下。花狗瞪着不解的眼睛直叫。
“对了,那折子上没有密码,你自己设吧。我这个人笨,记不住数字。”王马拴提醒。田女士脸上充满快慰。
就这样过了一周,劳动节头一天的傍晚,田女士提出要到附近的一家饭店订餐,说要约周得才夫妇共庆节日,王马拴欣然答应。有田女士的小花狗陪伴,王马拴自然没有任何疑惑。然而,那一天王马拴等到夜里十二点也没见田女士回来,于是,到远近的几个饭店打听,也没有得到消息。
这时,王马拴才想到问问周得才。周得才得到消息到她的住处一打探,才知道原来那田女士是个租户,正好赶上房东收拾房子,周得才才识得真正的邻居,听说她两天前就退了房。周得才惊呼上当。老马拴一下子腿就软了,两只眼直愣愣地看着周得才。当然,他的这个老弟决不会把自己没有得到分赃的懊恼告诉他。
那条丟失了主人的狗在一个劲地叫唤着向他抗议。老马拴一下子来了气,从厨房里取来菜刀,用刀背狠狠地砸小狗的脑袋,几下,小花狗就没了气息。王马拴越看那条死狗越有气,按捺不住又往狗的身子上跺了几脚才算出了口恶气。他将那小狗的尸体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子丢到了垃圾桶里。
那一晚,王马拴就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也踏实不下来,要拉上窗帘时,窗前面的柳树影子像一团能够伸缩膨胀的怪物那样向他包围过来,他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去了。定睛看时,树影慢悠悠地摇摆着嘲笑他,他的耳朵里甚至听到细细的声响:“快到时候了。”
“快到时候了。”他自己又重复一遍,从脊梁骨上升起一股凉气,直到后脑处才散掉。就是倒在床上他也没有忘记思考:“快到时候了,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这种被欺骗的打击使他不会向好处想,就那么不安地躺着。那女人分明躲在角落里狞笑,又不时地用手掷过来她的那张死狗的皮。哪里是条死狗,分明是条龇牙咧嘴的狼狗,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扑将上来,一下子咬掉了他的生殖器。老马拴还亲眼看到,狼狗叼着自己的那个重要器官放在眼前的地上,用带血的舌头舔舐那团睾丸。“那玩意儿是决不能被吃掉的。”他焦急地这样想。可是,最终还是被卷进了嘴里,那狼狗示威似的咀嚼得好香呀!之后,它就摇晃着尾巴,愉快而大摇大摆地打开门溜了出去。分明是那个遛狗的女人打开的门,那条狗只是一个配合者。女人在带上门时还不忘哼哼地又嘲笑了一下躺在床上的自己。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就在天亮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那个部分,还好,这不过是场噩梦吧。他坐起来企图恢复正确的知觉。不知道为什么当有了正确的知觉,却感到下身有虫子在自己的敏感部位撕咬,钻心地难受。他跑到洗手间查看,才发现大腿的根部长了许多麻疹与红斑。他急了,用凉水反复冲洗,然而越是冲洗越严重。老马拴从来没有流过眼泪,这下却留下了悲哀的眼泪。就在这时,也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样子,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猜想着是谁,注意力的转移使他稍微轻松了一点。
说来也巧,那一夜也使黄九经感到不安,在人们的正常感觉之外好像还有某种神秘的精神联系。实际上黄九经一直牵挂着这个几十年前做过他的学生的老乡。按理说黄老先生已经八十好几,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冲动的事件,可是就在这天,他从电视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黄帑辉,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平时是不看电视的,只有实在没有事情才打开看两眼,那里面不是年轻的男女打情骂俏的戏就是时尚的广告,卖房的、卖药的、治不孕不育症的……于是扫视几眼也就关上了。不过,这天在一个娱乐频道他突然听到黄帑辉的名字,就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这不是自己孙子吗?”他想。
看着那个娱乐新闻的主角亮相在屏幕上,他确认那个向受害人道歉的人的确就是他的孙子黄帑辉。老人家看到上面展示出来的不堪人目的照片,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本来蜡黄的脸一下子泛出浓重的红石。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到你这辈,黄家的那点德行都让你丧尽了。”黄九经骂道,啪的一下恶狠狠地按下了开关。
“乱世,乱世,不要脸面的男女!”黄九经不住地骂着。眼前啥时候立着一个幽暗的影子,那个人熟悉,是徐溢,她甜甜地笑着:“黄老师还一本正经给学生讲道,自己先解放了一次。”
“不对!我到老爷庙里赎过罪,不信到天上查査,肯定是有记录的。”黄九经辩驳道。徐溢便轻轻一笑隐去了。老黄九经想要看个究竟,面前只有几件熟悉的家具,他失望地瘫卧在那只灰色的旧沙发上。这时只觉得头上有许多铁爪在抓里面的脑髓,眼前充满蓝色的闪光,蓝色的光后面是一些若隐若现的怪影。
就在发生这一事件的前一天,他想离开那个甚至要钉死他的公共座椅,呼吸一下周围的氧气,谁料,在离快餐店不远的一个小店,不相称地树立的大型广告牌子让他差一点背过气去。原来那是一家保健品药店,上面赫然写着孔老夫子的名句:“人之初,性本善。”其中那个“性”字格外大,下面的附图是姜太公钓鱼。
“狗娘养的,孔圣人的‘性’字指的是那个‘性’吗?”黄九经暗自骂道。看来自己要是总违背时代,就只能退回到大柳树的下的坐椅上。
那对不要脸的邻居那天打到了楼道里,吵得黄老先生无法午睡,打开门才听清吵架的内容,那个女人骂她的男人阳痿,旁边的姐妹还劝她:“小声点,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反驳得很有力:“怕什么,这个时代讲究科学,男人在这方面不行影响和睦。”
于是,姐妹捂住嘴在她的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那个暴躁的女人就笑了。
黄九经当时挺纳闷,她说了什么话这么灵验。黄老先生关上门,很长时间一直在想那个女人用了什么咒语。
黄九经是看了孙子的丑闻才不能在屋里待下去了,因为,甚至厕所里滴落的水滴声在他听来都震耳欲聋。
打开门,有一位小姐塞给他一张报纸并温馨地说:“大爷,这里推荐的都是进口药,您一定会返老还童的。”
小姐走后,黄九经看了看那张报纸,一下子就团了起来丢到角落里,抗议道:“都要疯了。如果没关门,那些报纸都会扔到屋里来。”
老马拴打开门时佝偻着身躯,看到是黄老师,还没有说话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黄老师,您看着我到了这把年纪,或许我可能要走在您的前头了。”
黄九经本来是到这里来骂这个光棍的,看到老马拴这样也就没了气。他赶紧扶起老马拴,坐在屋角的那把老椅子上。
“你是怎么啦?马拴。”黄九经问。
“我肯定是得病了。”王马拴回答。
“你怎么知道你得病了?哪里别扭吗?”
“是,这里,又红,奇痒,连腿上都长了红斑。”王马拴指了指大腿根部。
“让你不学好,这是脏病。”黄老师说道。
“您说,有办法吗?”
“到医院先看看吧。”
王马拴从柜子里拿出一沓用粗糙的纸张印制的广告,指着其中一张上的大字标题问:“这个说一针见效,是不是到这里试试?”
“我劝你还是到城里正规的医院去看看。”黄九经劝他。
“你说说我咋这么倒霉呀!不都是想好吗?”王马拴又哭上了。
“想什么好?”黄九经问。
“人活着不就是享受吗?要不是拆迁有几个拆迁费,我也没有那么多想法。我那儿子天天闹着要我把钱交给他媳妇,我留了心眼,人家就不跟我来往了。你说到现在还有啥依靠。”老马拴向黄九经诉苦道。
“你不该跟那个周得才混在一起,原来他一天到晚地上班没那么多事,现在没事干了,城里人玩意儿多,还不生出邪来。”黄九经说。
王马拴没说话,屋里也安静了。这时外面开始有人在吵,又听到马达的轰鸣。
王马拴问黄老师:“您说,到底有没有天?”
黄九经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还用问,没有天哪还有人。”
“那上面不是一些星球吗?”王马拴指了一下屋顶。
黄九经一笑:“远喽,天离这里远喽。原来离咱这里很近。”
“什么时侯?”王马拴问。
“黄泥岗村还在的时候。你回想一下,那时侯神不是看护着村里的人吗?那是有规矩的,破了天规,就会降下惩罚。”黄九经多少年都没有宣讲对于天的理解了,现在宣泄着,好像他就是天的代表。现在王马拴至少也这样认为了,他开始觉得周得才是罪的化身。
老马拴还有疑惑:“黄老师,这人追求享乐有什么错吗?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吗?你说,有人一辈子不抽、不喝、不吃、不嫖,他不是白来一世吗?”
黄九经倒是被他的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点赶不上话,又问了一遍:“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人追求享乐有什么错,对吧?”
“是啊。”
黄九经说:“追求享乐倒是没错,可是错在不知道享乐也是有分寸的。你说躺着舒服,可你不能老躺着吧;你说吃肉食享乐,可你不能老吃肉吧。要有个度。苦乐都是天降下来的,苦乐交换着,这滋味才能体会出来。”
这时外面的马达声紧张地轰鸣起来,两个老人都向窗玻璃的方向看了一眼。
黄九经接着回答他的这个老学生的第二个问题:“幸福的内容可就广了。什么事你觉得幸福它就是幸福。什么叫追求幸福?对了,我倒回想起一件事。小的时候你们班有个同学叫鞠红,你挺喜欢她,那孩子长得俊,你想让她成为你的媳妇,要是那样你就幸福了。可是,人家不干,你的幸福不就没办法实现了?也要看看自己的能力,一厢情愿得不到幸福。退而求其次,后来你也成了家,也不算不幸福吧。要是你不觉得幸福,也就不幸福了吧。你最后说什么了?”
王马拴又将话题重复了一遍。黄九经接着告诉他:“这几样东西是好,所以你把它当成一个目标了。可一个人要是不喜欢这些,你能认为他是白来一世吗?人的一世有多少需要尝到的?如果你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尝遍了才觉得这世界没白来,这恐怕达不到吧。你说皇上身边有那么多女人供他玩乐,有几个活够岁数的?还不是丢了性命。所以说,酒、色、财、气不能没有,酒不用多最为高,色不用乱最为美,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那老天爷都给规定着呐。”
老马拴点点头:“您说得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两个人在屋里想着,外面有很大的动静,他们都没有觉察出来。本来黄九经是为发泄自己对孙子的气愤来找王马拴的,现在竟把孙子的事忘了,王马拴成了他教育的目标。
最后,王马拴问他究竟有没有天,天在哪儿。
这就好解释了,黄九经认为这个问题说到了正题上:“当然有天。天是什么?天是天道。你知道送子观音吗?为了延续香火不是都到庙里拜一拜观音菩萨?这人世间有什么没什么都是由上苍决定的,乱来,就会有报应了。”
王马拴认为找到了一些答案:“你说我儿子不孝,对我是不是报应呢?”
“一定是。”黄九经肯定道。
这时侯,外面扑通一声巨响,又传来一阵欢呼声,将两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阳台上。黄九经是最先看到的,原来那个古柳树已经被彻底放倒了。一些人站在塔吊上先锯了周边的树枝,然后再将树的主干锯倒。“他们怎么把那棵柳树都锯倒了!”王马拴惊讶地喊,回头看到黄老爷子已经瘫软地倒在门边上。
黄九经慢慢地醒来后,王马拴问他:“有没有问题?”
黄九经没有理他,脚步奇快地出了门。王马拴也跟在后面,但一直没有追上黄九经。等他追到小广场,黄九经已经将工地的警戒线给扯掉了,一个腆着肚皮的家伙指挥保安把这个老头子控制起来:“这是谁家的疯老头子?”
黄九经只管瞪着眼睛看着古柳树腾出来的天空。
当黄九经的大儿子将黄九经接回家,老爷子躺在床上一通胡话:“我是天府的雷神,要一个一个劈死你们这些作恶的小鬼……”
接下来只是呼吸,没有语言。黄九经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诊断为脑死亡,要家里人料理后事。这样,全家人围着黄九经均匀的呼吸守了大概一周的时间,最后一口气是以他的嘴巴瘪进去没有再鼓起来结束的。那一刻,原来大柳树待的地方已经被挖掘机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大坑,开始了新的工程。
大坑的边上聚集了好多人,这个院子里的居民要保留一片能够散步的空间。几个老太太只要冲到一条黄色的警戒线里就被保安抬了出来。壮年的居民手里拿着砖头问阻挡他们的警察:“有人来抢劫你们怎么不管?”
“我们只是维护社会秩序。离远点。”警察警告说。
就在那位手持砖头的汉子与警察对话的时候,来了一伙手持棍棒的人,看准那汉子的腰部就是一棒。那男人“啊呀”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接着,那伙人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此刻,老马拴手里捏着一张诊断书,又是鼻涕又是泪地骂着:“操你妈的,柳树没了就剩下钱了,一万一平米?”
老马拴扯开裤裆:“这玩意都没了,房子再值钱有什么用?还他妈出来一个艾滋病,这叫什么病。”
老马拴的脸上和身上起了许多红斑,周身散发着恶臭的气息。
黄九经出事的那天晚上,老马到浑身不对劲,两天的工夫,红色斑块就从生殖器泛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于是,他打电话求周得才把自己送到医院。大夫告诉周得才,过几天到老马拴家里去消毒,周得才感到事情严重,向大夫细细打听,才知道王马拴感染了艾滋病。他回到家里将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丢到垃圾桶里,反反复复洗了几遍手,之后就感到自己的大腿处奇痒无比,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没了精神,恍恍惚惚。媳妇认为他的精神出了问题,要送他到安定医院,周得才急了:“我没事,我没事的,你别老是他妈的疑神疑鬼的!”
原来,周得才是在追忆与老马拴到幸福巷的哪一次受到了感染。当他的眼前闪出那些嬉笑温情的发廊女就不由自主地骂道:“臭婊子,老子要是染了病,先刀劐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