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马拴在他的那个玩伴周得才的引领下真正地享受着城里人的休闲生活,除了晚上,几乎不怎么进家门。他每天就将烧鸭头放在家里守着电视机度日。她其实有几次也要求跟王八到外面兜兜风,王八老是推说都是老爷们在一起玩不方便,就没有带她去。王八几年来把要玩的东西都备齐了,甚至连爬山用的拄子都有,更不用说运动鞋和运动帽之类的东西了。这家伙越玩越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而家里的烧鸭头却每天萎靡不振,一天早晨平白无故地咳嗽了一阵,也没有在意,过了几天,咳嗽的次数增加,才不得不要求王八陪自己到医院看看医生。王八随便买了些感冒药给她:“你就是着凉了,吃点板蓝根就好了。”
烧鸭头像是有什么预感,对王八提出要求:“你能不能用你的摩托车带着我到能看到天的地方去看看,这里憋闷死了。”
王八想了想回答:“也别老是我一人玩,得,带你去看看。”
他把这件事给周得才说了,周得才说:“反正城市周围的地形你也熟悉,你就带她玩一天。”
“要是我一个人,倒不敢去。原先没有城市时方圆几十里还能够知道,现在岔路太多,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老兄弟,你最好还是跟我一块儿去。”王马拴要求道。
周得才随口说:“这次你要请客呀!”
“净说废话,哪次不是我结的账。”王八心里也有本账。自从认识周得才,几乎每次出去都是由王八出钱,不过也是随便用些小餐。就是那样,周得才也乐不可支。周得才开玩笑时就把自己的态度表明了:“老王,你也别觉得冤,一个大活人一天到晚地陪你玩也不给开工钱,花几顿饭钱还不便宜你了。要不是我教给你,你到哪儿享受幸福的晚年时光。你看看,你们村里那几个拆迁户,像你一样的农民,他们不就天天守着大柳树坐着吗?这叫生活吗?”
话说到这里,王马拴不能不认为有些道理,怎么着要想跟上时代也要交些学费吧?于是就附和道:“也是!也是!不是大兄弟支招,我哪里这样快活。你就说那发廊的小姐按摩,你说那小手,怎么那么肉乎呢?”
“你说怎么那么肉乎呢?”周得才也露出了一脸淫笑。王八的脸上咧起来的嘴巴占了二分之一的脸,几颗歪歪扭扭的黑板牙滑稽地点缀在上面。
坐上丈夫的摩托车,烧鸭头一脸兴奋,虽说还是不停地咳嗽,可也算是真的要走出去一次。她还担心王八的驾驶技术:“你可别把摩托开到沟里去。”
“老娘们儿瞧好吧!”王八—给油,摩托车一下就窜了出去。他们把车开得老远,至少烧鸭头已经认为走的时间足够长,沿途除了马路就是立交桥,天空也渐渐地大起来。他们来到一处水闸上,王马拴给摩托车熄了火,抱怨说:“下车吧,也不知道跑到这荒郊野外图啥?”
老婆咳嗽了几下,下了车,才发现水闸下面的水冒出一股股臭气:“看你怎么给带到这么个地方?”
“大嫂,这个地方就算不错了,现在没有不臭的河。好在你还能看到更大—些的天空。”周得才插嘴道。
“哎呀!行了,我就坐在这儿舒舒心吧!”烧鸭头找了一处水泥墩子,用一张带来的报纸垫着坐在上面向远处观望。虽然天空没有多少清亮的蓝色,但毕竟眼前的空间还是真正地展开了,从顺着东南方向飘来的风里还是能嗅到草的清香。烧鸭头的头发一直就像乱草垛那样,于是她下意识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王马拴闲得没事直感到不自在,就告诉老婆他到车道旁边的小店买瓶水,烧鸭头回答:“你们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等会儿,我给你带瓶水回来啊。”王马拴说了就与周得才向不远处那家小店走去。
烧鸭头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就是一排大烟囱在向天空释放着土黄色的烟雾,那就是城市的边沿。这里已经离家很远,她好像惦记着什么,又说不清。
远处有一株大树孤单地立在路边。左边显然是一处建筑工地,橘色的吊车还在不停地转动。右边,是一洼水田。这时她发现,天边翻卷出一团玫瑰色云团,于是就微笑着看它上升。她期待着那团云向自己这边涌过来。她耐心地等待,云团最后却又远远地散去了,好像它不敢靠近城市。她感到很失落。又是一阵紧得要命的咳嗽,出不来气。她用力地捶胸。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那两个男人就回来了,王八发现老婆已经倒在了水泥墩上,他赶紧叫:“老伴!你别跟我玩笑啊!我给你买可乐来了。”
他将烧鸭头扶起来,周得才帮着抬到车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事,回家吧。”
“来,喝点可乐。”王马拴打开瓶子,将瓶嘴对着她的嘴角倒了一口可乐,她恢复了一点气力。王马拴赶紧发动摩托,一路颠簸,到了社区的小医院,拍了片子才知道是肺部癌细胞破裂。大夫告诉他:“你就尽可能满足她的愿望吧。”
王马拴有点懵,将老婆抬回家后就一直坐在窗户前面,看着眼前那棵见证了自己成长的古柳。柳枝没有一丝生机,树干上一大块露出鲜肉的地方已经结症变黑。回想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享福,才高兴了几天,又灾祸临头,他不免由衷感慨:“坏事都让自己赶上了。或许自打小时候起,老天爷就盯上了我。”
老婆卧床这一阵子,老王八也没有心思跟着他的那个玩伴玩什么新节目。一开始烧鸭头满床打滚叫疼,王马拴只管给她喂流食,偶尔还要被她抓几下,时间一长就慢慢把她的存在当成了一种负担。虽然不那么上心照顾了,却也无心玩乐。每天这样的生活像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才发觉了一点生活乐趣的王马拴。突然有一天,怡乐苑外面爆竹声大作,提醒王马拴外面的新生活还在继续,于是他就跑出去看看热闹,原来是一家西式的快餐店开张了。为了增加人气,快餐店向周围的看客免费发放鸡肉汉堡。大凡热闹的场合都少不了周得才。王马拴好长时间没有去找周得才,也使他觉得生活像是一下子中断了。这会儿周得才正与一个带狗妇人闲聊,看见王马拴,便笑道:“你够闲的啊,不在家里看着病人。”
“这不是动静太大了,看看嘛。”王马拴解释说。
周得才提醒道:“正好,将那两个汉堡包拿回家,给病人尝尝新鲜。”
“这洋玩意儿还是挺馋人的。”王马拴举着汉堡包说。周得才将自己的那一份也给了他。王马拴高兴地返身回家,嘴里还嘟哝:“让咱这个老当家也开开洋荤。”
还没上电梯,那烤肉的香味诱得他不得不先咬了一口。这一口满意得老王八一个劲儿地哼叽:“嗯,就是好吃!”
于是,紧撵几步想快点让老婆分享,打开屋门便叫:“老伴,看看我给你拿什么吃的来了。”
没有回声。走近床边才发现老婆的头歪向一边绝了气息。老王八见到此景,将汉堡包丢到桌上,喊着:“你是个受了一辈子罪的娘们,到死连个口福都没有。”
闹了一阵,王马拴又试着给儿子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王马拴急着报告凶信:“你妈没了,你过来吧。”
电话那头回答:“死就死吧,关我屁事。当初你们把着拆迁款怎么没想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们两个,我活着不养,死了不葬。”
那边挂了电话,这边也摔了电话。
他叫来周得才,周得才拨了殡仪馆的电话。王马拴将刚才电话里儿子的话向他讲了一遍:“你说这年头都怎么了?这不是牲口吗?活牲口!”
周得才不慌不忙地解释:“你以为呢?快,找块白布把尸体蒙上。”
要不是周得才帮助,王马拴还不知道怎样把亡妻的后事料理掉。过了一周,王马拴特意到快餐店买来汉堡、香肠和奶昔在大柳树下祭奠,招来不少人观看。
“老婆,你到了那边见着我爹还有丢了的娘,分给他们点吃的。这是汉堡包,你们从来没见过,大伙一块尝尝。”王马拴燃上香就一个劲地瞎说。
黄九经走过来问:“马拴,你说那边接受你这些洋玩意儿吗?”
“黄老师,您不知道,最后你那侄媳妇没有尝到这么好的东西,我后悔呀!她这辈子没享到一天福。”老王八连鼻涕带眼泪地诉说。
人们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又望着怪怪的柳树,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毛骨悚然。
黄九经微微地驼着背用手指着老柳树:“原来这里是有灵气的。你拜的天在哪儿?不过是楼顶上空出来的那一块。过去讲究老天,总是有一个祖宗的道。就是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又算什么。大伙都不学好,天也不管他的孙子们的事了。”
黄老师将他对天的理解宣讲一遍就气哼哼地走了。楼群里的人居然也议论起天来。
“你说天上有东西吗?”一位顶着圆肚皮的老者问旁边像个中学老师的人。
“这些都是瞎迷信。科学已经证明,天上是各种星系。”那位中学教师模样的男子用手撩了一下几绺长长的头发,以便将秃顶盖上。
那位老先生追问道:“那星系以外呢?”
“人类还没有认识到那里。”他回答。
“那,天就在那里。”老者肯定道。
又一个人凑上来插话:“瞎掰,人就活那么几十年,多享乐一会儿是一会儿,哪管那么多,浪费光阴。这年头,说句良心话,你死了连媳妇都是人家的。”
周得才将王马拴拽起来:“老哥,别太用心了,谁知道那边什么样?都是有去无回的事,活好就行了。”
几句话就灵验。王马拴也觉得对着一棵老柳树拜来拜去有些荒唐,还是想一下以后的快乐吧。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又将汉堡包装进塑料袋里带回家。那个遛狗的女人告诫:“吃贡过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这么好吃的东西,扔了多可惜。还是我吃了好。”王马拴回答。
女人说:“那不是对死者不敬吗?”
“嗨!就是做做样子。你挨饿,你受罪,你下岗,天管你吗?”王马拴一下子倒豁达起来,一句话给周围的居民添了不少的乐子。
二屋子里只剩下王马拴一个人,一下子空荡起来。他打开柜子的门找老婆都留下了什么东西。柜子里面有个上锁的抽屉,老王八到处寻找打开抽屉的钥匙,终于从桌子上的一个瓷罐里找到了大大小小一堆钥匙,一个一个挨着试,最终有一个钥匙把锁着的抽屉打开了。抽屉被打开后,令他奇怪的是里面有个长条的盒子,打开盒子,两条黄灿灿的金项链让他大吃一惊。自己从来不知道原来烧鸭头还喜欢这样的东西,她活着的时候可没戴过一次。王马拴想起有一次回家,老婆慌慌张张正在关柜门,他揣想,是否自己不在家时她也会对着镜子美一美。“对了,那一次,她身上穿的就是那年从市场上买来的大花裙子,当时还挤对她:‘从来不穿裙子,穿这大花的裙子准备上哪儿呀!’她一定也戴上金项链了。”
“这个傻丫头活得惨哪。”王八评价道。
他用两个手指挑起项链,欣赏了一下就又放回盒子里。盒子的下面是一张存折,存折上有十万元。他捏起那张存折,耳边响起了儿子在电话里无情的吼声。老王马拴有些恐惧地将存折放回了原处。
那几日王马拴很消沉,根本没有心思给自己做饭,每天起得很晚,有时候就打个电话叫送餐的人把饭送到楼上来。到了傍晚,他也像黄九经那样老老实实地坐到大柳树下。黄老师感到他的出现是件既亲热又新鲜的事,因为老王八可不像黄泥岗其他的老人那样固守在一个空间里度日,他的出现必然引起许多话题。不管怎么说,黄九经老师在老王八的心里一直是有地位的,就是不同意他的意见,自己也不反感。不过,黄九经这一次突然提到的一件事却使老王八受到了震动,那就是,黄老先生问起王马拴那片从小就留下的秃头。倒不是揭了他的疮疤,这个年龄根本不在乎头上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关键是那是他一生的噩梦。
“你头上的那片亮光光的记号还在吧?”黄九经问。
王马拴下意识地摸摸头。在这之前好多年他就不怎么戴帽子了,头皮的颜色与稀疏的头发对比也不怎么强烈。提起这件事,黄九经显然是有目的的。
“门外面的快餐店刚开张,正宗的洋餐厅,哪天我请黄老师尝尝鲜。”王马拴想将话题岔开。他现在是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待眼前的大柳树,谁知道自己小时候那样畏惧的怪柳树眼下那样邋遢。对面的高楼一年到头挡着,阳光只有到下午更晚的时候才能透过楼宇间的空档照射到。“到底是不是有天戒呢?”王马拴虽然怀疑,然而,头上的印记显然就是天戒的标志,回忆起小时侯的情景总是让他心悸。
如果回避不掉就问一问黄九经老先生:“您认为,小时候的事,天地那里还有记载吗?”
“我想会。你活了七十多年,在天上不算什么。不是有那句古语吗,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就七十天的事,怎么会忘了呢?为什么要有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就是天地给人间降下的道。看着吧,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早晚会有报应。”黄九经认真地说。
有人在旁边表示赞同:“印度洋海啸,一下就死了二十多万,就是天地暴怒吧。”
“可不是吗。”黄九经像找到了实据那样理直气壮。
王马拴将信将疑地继续问黄九经:“您说说为什么有时候坏人倒能善终,好人却不得好死?”
黄九经当即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话不对。好人死了这边有人想,那边升天堂;坏人死了这边有人咒,那边下地狱。”
王马拴无话可说,就去找周得才求证。周得才手一摆,呵呵一笑:“简直是疯话。是你看见了?还是我看见了?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从天堂里走一圈又回来的人吧?”
王马拴也呵呵一笑:“那不是去天堂吗?要是下地狱肯定愿意回来了。”
“下地狱也回不来。死了,就是一团灰。相信那些玩意儿?都是骗人的。”周得才否定道。
王马拴觉得周得才说得有理。“人有第二生吗?至少要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吧。就是真的到另外一个世界当牛作马,甚至变成猪,到时候让人宰了吃肉,我也不知道呀!”他坐在快餐店的座位上想了好一会儿。
周得才特意买了两杯加冰的可乐、薯条、汉堡。王马拴拿起纸杯就要喝,被周得才制止了:“要这样,将吸管插到杯子里,这样才标准。”
老马拴摇摇头:“洋玩意儿事也这么多?”
王马拴环视一下店里,一对年轻男女在一旁若无人地忘情热吻,一下让王马拴觉得不自在:“你说这是干什么?”
周得才将嘴从吸管揉开:“看来你是没见过世面。开放的年代这还新鲜,你没到大街上看过女人的裤子吗?流行低腰,站着前面露肚脐,猫腰就能把屁股沟子露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王马拴摇摇头。
“这叫性感。”周得才说。
那对小年轻更加忘情了,动作越来越大,王马拴看得条件反射似的流下口水来。周得才在一边看着老马拴发笑。这时,看来像个店长模样的男人走到那对男女旁边告诉他们:“这里是公共场合那对男女散开了,女人还白了他一眼。老马拴的脸上有点不快,周得才看在眼里调笑道:“败了兴了。”
“那男的也爱管闲事,他们都不嫌寒碜,就让他们高兴到底吧。”王马拴说道。就在王马拴觉得自己一下子跃到了现代生活方式的时候,有人凑近他们的小桌,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发廊的优惠卡,上面写着:“捏背原价五十,优惠二十;点穴三十,优惠十五;清脑四十,优惠二十;复杂加花优惠面议。”
“老兄弟,这后一项是什么意思?”王马拴问。
“你再理解理解。”周得才眯着眼睛看着,心里想:“老东西,尝过这一口,还在装糊涂。”
王马拴摇摇头:“这个写得有点含糊,看不明白。”
“幸福巷那一次你干什么啦?”周得才进一步提醒他,“那小手柔柔地就钻进了黑虎窝,你花了百十元什么都没尝到。”
王马拴明白了:“原来是那内容。没劲,亏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