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人家有八十岁还开车的,我才七十。那个周得才每天从车站拉客能挣好几十块。”王马拴不断地说。
过了一会儿,烧鸭头开柜拿钱,老王马拴心里立刻爽了。
点了钱,找到周得才,在城边的摩托车门市部选了一辆红色的三轮摩托,周得才还鼓励他:“你老还真是老来少,这红鲜亮。”
老王八跨在座上也就半天的时间就熟悉了驾驶,一开始虽说慢一点,但小风嗖嗖地从耳边扫过,豪迈感也不难从心底出来。
大功告成。有了那个城里人管叫“瘸子乐”的专为残疾人研制的三轮摩托车,王马拴正式融入了城市的新生活。
熟练驾驶后,老王八特意载着烧鸭头到周围的景点玩了几趟。周得才又带着老王八买了渔具,开着突突的摩托车到远一点的一个叫沙河的地方去钓鱼,王马拴才知道了休闲的好处。钓鱼这活上瘾。不过,在那些臭乎乎的河边能钓到鱼在老王八的脑海里一直是个疑问。还有一点,虽说钓鱼休闲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一定要忍受着一股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气味。老王八将鱼钩上了鱼饵,向远处的河面用力甩过去,绿色的藻类上划出一道黑线,瞬间又消失了。一开始他对于恶臭的气味还很敏感,周得才告诉他:“这是河底下的烂泥味,没事。”结果,过了一阵子,王马拴的嗅觉里真的没有了臭味。他感到钓到了东西,结果,出水的是一个塑料壶,逗得不远处的周得才咯咯直笑。
过了片刻,周得才也将渔竿向上一挑,一条足有二斤重的鲤鱼在空中翻卷着身子,把王马拴羡慕死了。周得才挑衅地对着老王八说:“瞧瞧,这才是真家伙。”
就在周得才得意的时候,王马拴的水标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周得才见状催促他向上挑竿,王马拴紧张地喘着粗气问:“怎么挑?”
周得才将自己的竿子扎进泥里,赶过去顺势向上一扬竿子,一条鲇鱼被钓了上来。两个人算各有收获。后来又钓了些小泥鳅,看看已是傍晚就都收了竿,收拾好,踩着了油门,高高兴兴地返家了。
到了家里,王马拴将大鲇鱼扔在瓷盆里和老婆一起欣赏战利品:“瞧,还有胡须,跟个老头似的。今晚要喝一点,你收拾一下。”
周得才那里就自己收拾了,看女儿柏之回家也不敢让她帮忙,因为柏之已经高三了,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他见到女儿老是那句话:“抓紧点,又排名了吗?”
女儿岔开话题:“您那里忙什么?”
“今天可钓到大鱼了。”周得才兴奋地表示。
他刮完鱼鳞,开了瞠,发现里面的鱼肉全是黑的,大半天的兴奋立刻全消失了。一气之下他把鱼丢进了塑料垃圾袋,之后就洗干净手坐到电视机前面胡乱地换频道。
王八那晚用肉桂大料炖了一大碗鲇鱼肉,浇进二两白酒,吃过饭就下到小广场上纳凉去了。在那里,黄九经见到老王八有种新鲜感,大概有月余没见到这个王八蛋了,也就摆着老腔:“你这王八蛋,倒真像个城里人的活法,跑到哪儿去了?”
“可不是吗?本来就是城里的人了,可不是要有城里人的活法。我没干什么,到外面玩玩儿。”王马拴表现出潇洒的样子。话刚说完,要坐下的时候,他就感到肚子不对劲。于是,抓紧时间向屋里跑。黄九经看着王马拴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等过了几天,有关老王八的消息才慢慢知道了点儿。原来,王马拴得了急性胃肠炎,媳妇得的也是胃肠炎,两口子上吐下泻。女儿打了120急救电话,等急救车到来的时候甚至王马拴都快不行了,好在救助得及时才算捡了一条命,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又在家里恢复了一个星期,身体才算康复。这时候他才想找找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个灾祸。刚开始病来得急,他下意识地感到可能是吃了有毒的鲇鱼造成的,突然有一个中午他在阳台上看到古柳树在热风中慢慢摇曳,才隐隐意识到:是不是天又要惩戒了。他把这个想法说给了烧鸭头听,老女人自然联想到年幼时的记忆,连忙同意他的观点。于是,他们买来香和贡品,就在大柳树下放上一块石头,在石头上燃香揖拜。怡乐苑里的居民比较杂,有拆迁户,也有外地来京购房者,黄泥岗本乡的人在这样大的社区内只能算作极少的一部分。黄泥岗的原住民看到大柳树又有人祭拜了,非但不感到有多新奇,反而有某种亲切感。大柳树下的人自然觉得那棵树是有来历的,于是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中就有个留着干净利落的背头的干部模样的人问王马拴:“你为什么会求拜这棵大柳树?是不是看大柳树长得又大又怪才拜它?”
王马拴叩了头,站起身笑了一下:“可不是那样。”他说话的时候口气中自然加进了恐惧的味道。
“您知道原来这个地方叫什么?”王马拴问。背头摇摇头。
“这地方叫黄泥岗,多少辈了老柳树一直看着这一带的人,谁要是干了缺德的事,它会把这里的事告诉天上,天上就会决定让他死还是让他伤。”王马道。
背头笑了笑:“有那么灵验?”
王马拴回答:“有。现在这棵柳树就管着小区的事。为什么呀?村子没了,古柳树还在,它不会看不到周围的事。”
背头是煤炭部退休的小干部,他才不信那些,于是笑着说道:“你真行。”
周得才手里托着西瓜去看望自己的摩托车友,心里还为自己扔掉那条鲤鱼感到庆幸,不然,结果可能比王马拴还要糟糕。
那一天,正好王马拴一个人在家里,两个人落座之后,王马拴劈头就问:“你吃了那条鱼了吗?”
被王马拴突然问起鱼的问题,周得才顺口就说:“我把它扔了。”
“糟了,就是吃那鱼吃出的病来,王马拴一拍大腿。
“我又把鱼捡回来吃了,扔了它怪可惜的。”周得才显然为了安慰王马拴在编造谎言。
王马拴瞪着眼充满疑惑:“那不应该呀!你看,同是从一条河里钓的鱼,你就没事,我呢,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周得才说:“你这种急病,指不定怎么搞的。人老了,胃也老了,再吃点不对付的东西就引起来了。”
王马拴把他拜大柳树的事说了一遍,认为兴许是上天要惩戒他。
周得才看着王马拴一提到大柳树脸色就发白,便咯咯笑了起来。
“老哥一直和神有缘。那些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是七十的人了,好多事却看不透。没多少年了,抓住机会享受几年,又不是没条件。你知道人家退休老人修补什么吗?”周得才神秘地问。
“什么?”王马拴向周得才投去探询的眼光。
周得才凑近王马拴低语道:“怡乐苑后墙外面有一条街是个好玩的地方,那条街叫廊房巷,哪天带你到那儿开开眼。”
“那儿有什么好玩的?”王马拴问。
周得才卖了一个关子:“我走了。到时候去了就知道了。”
送走了周得才,王马拴就不安起来,心想:“这城里人就是会享受,好多事乡下人还真的要学着点。”
看来论起玩乐来周得才必定要做王马拴的老师,毕竟城里人见识广。
三开放以后商品的流动频繁起来,随着城市的扩张,许许多多的外地人也在城市的边缘寻找出路。怡乐苑的后面原来是一处坡地,出于市民消费的需要,那里开了几家小铺子,只是用帆布篷搭建起来,后来围着一条小道竟盖起了房子,据说那是怡乐苑街道为了增加收入盖的铺面房,不断地增加商户,也不断地扩展,最后就形成了相当的规模。这条巷子开始的时候卖什么的都有,卖肉食的、卖豆腐的、买渔具的、卖鸟的、卖古玩的、卖自行车零件的、卖粮食的,也有盲人按摩房和理发的摊子等。
就在一间由几片破油毡搭起的盲人按摩室的隔壁是一间卖杂粮的铺篷,杂粮铺的主人是个河南人,晒得发红的身体一直就坐在许多塑料编织袋堆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屋里暗暗的,一台十二寸的老牡丹电视机的屏幕闪烁着,说不清主人是不是在看电视,反正一大早晨就打开了,然后就那么开着。有人来买米,他会暂时离开电视机,做完生意就又回到荧屏前,点上烟漫不经心地吸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天也没有多少生意。不过,那双几乎呆滞的眼神要是看到电视机里面有什么男欢女爱的画面就立刻活跃起来,如果画面换了,他眼睛里立刻会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同样是黑红脸膛的媳妇早晨在废旧的汽油桶改装的烤炉旁用火钩子挑开封火煤盖,然后,再把头天没有卖掉的白薯放在炉里重新烤一烤,再带上一筐生的就推着小车出摊了。河南人姓曹,也就四十岁,但看着挺老的,花白的头发楂子密密麻麻分布在脑袋上,前额堆满了皱纹。
老曹从老家出来有几年了,一开始是在那些盖楼的建筑工地当灰工,每月才挣几百块钱,要不是那一次年底讨工钱的事说不定现在还在这个城市的哪个工地上晃悠。那个事件对于他来说也算个转折吧。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话要从那年冬天说起。在北京季节变换是相当明显的,天一大冷,就意味着一年快结束了,所有的人都会盘点一年的收益。老曹那些民工哥们合计着老板一年没有给他们发工资,这一下也能拿几千块回家过年。那天,经理开着奥迪车来到工地给大伙开会,看来他是有备而来,带着会计,最特别的地方是带着十来个保安。经理咳嗽了几声,将一口浓痰唾在地上:“今年老总本来想着给大家全额兑付完工钱,让大家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可是,人家甲方拨款迟迟不到位,老总也是勉为其难……”
此时,老曹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周围的民工也开始不安起来。最后,经理表示给他们支付回家的路费,说是开春回来后再兑现工钱。接下来就要会计念人名,念到的人有的急于回家,也就忍着愤懑领了车费。老曹当时处于眩晕状态,他不能就这么空着手回家,那一大家人还等着这点钱给他们带来点安慰,现在的状况让他不知所措。旁边工友的情绪也愈加焦躁,像有一团火燎烤着。当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开走的时侯,老曹的心像一下子被从胸膛里掏出来扔到雪地上,两脚钉在了原地。
那天傍晚在城北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广告牌下面围了好多的人,一辆带高架的消防车停在广告牌旁边,路上的行人驻足观望广告牌,上面是“温馨的北美风情”广告词和公寓的图片,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这么多人观看的理由。然而,细心寻找就能发现,原来塔柱的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个生命在那么高的地方显得相当渺小,凛冽的西北风似乎可以随时将他吹落。老曹真绝,那么单薄的汉子居然有胆做这样的抗争,就是现在想起来他也后怕。不过当时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他不知道到哪里才能讨回公理,就给自己鼓鼓劲爬到了那根圆滚滚的铁柱的顶上。
警察诱骗他:“你快下来,有什么事都好解决。”
“不!你把老板找来,把工钱交到我手上我就下去。”老曹说。
下面的保安和一个警察还骂老曹:“这家伙还叫起板来,大冷天你下来不就完了,害得大伙还得陪着他受罪。下来非揍他不可。”
后来,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钱,那警察将他的工钱一分不差地给了他,他就自动从塔上下来了。老曹高兴地钻进了警车,接受了警察的教育。那个民警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象征性地罚了二十元罚款,还安慰他:“以后有矛盾不要采取极端办法,这样影响很不好,要通过正常渠道解决。”
当时老曹想问哪些是正常渠道,又一想既然解决了就别再找麻烦。
拿了工钱,那一年春节老曹过得挺开心。
当春天又降临北国的时候,老曹告诉老婆:“说什么也不再回到那个工地了。”
于是,两口子合计了一下,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年迈的父母,就开始在这条没有名字的临时街道租了摊子卖粮食、卖烤白薯。老曹看摊子,老婆就带着那个油桶改装的烤炉从这个街口到那个街口打游击,收入却比老曹好。如今城里人不爱吃大鱼大肉的,白薯被城里人看做是健康食品,尤其是女孩大都爱吃这一口,两块钱一斤能够赚一块。入冬后还跑到怡乐苑的大门口,将车子倚着铁栅栏,不长的时间就会有烤白薯的香味飘到怡乐苑里。黄九经对这种味道是相当敏感的,几乎是寻着味找到这里的,他特别想跟这个黑娘们儿多聊几句:“姑娘哪儿的人呀?”
老曹的黑女人听到老先生称自己姑娘,油然升起一股好感,心里想:“分明是姑娘的妈,老爷子真会说话。”
“河南驻马店人。”地回答。
“那地方好!”黄九经一提到农村就像见到亲人那样激动。不过,这个卖白薯的农村女人可没有老先生的感觉,她随口答道:“好个屁!穷死了。要是过得去谁大老远路到北京卖烤白薯。”
黄九经再也没有话说,就买了两根白薯回家了,临走时还嘱咐她要多过来,这句话才是她愿意听到的。
黄九经将白薯拿到门口就提高了嗓门:“老伴,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
老伴也纳闷:“这老家伙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今个咋了?”
来到门口,看到他手里拿着烤白薯,又溢出浓浓的香味,甚喜:“这个好吃,好闻。”
老伴忙着接过来,凑近鼻子嗅了又嗅,像个孩子。在两位老人的记忆里也许这就是黄泥岗的味道。
老曹那里一天到晚也卖不了几袋粮,只能靠电视机消磨时光。那上面节目没什么吸引他的,只是男女欢爱的戏不时地挑逗他的交感神经。到了晚上,老曹就找黑老婆娱乐。那个摊子是里外间,打了烊,帘子一拉,老曹也想学一下电视上的样子,但是黑老婆没有这份情致:“快点!完事儿好歇着。”
“我这儿,还想他妈要个儿子呐。”老曹活动着。
“你那份能耐,要儿子吃你呀!还不如我卖白薯挣钱多,今天就挣了一百多。完了吧。”她一翻身,一会儿呼噜就出来了。
老曹却没有心思睡觉,就是觉得郁闷。他从里屋出来,点上烟,一口一口地吸着,让夜慢慢从自己的眼前走过。
天亮以后,黑老婆早早就出了摊,老曹照惯例依然坐在门口等着。当一辆轿车在旁边的按摩房停下后,车里被扶出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老曹反正也没事做,就过去搭讪。那家盲人按摩院的主角是个肉乎乎的盲女,盲女的哥哥负责收费。
“掌柜的,来客人了。”老曹帮着吆喝,那盲女的哥哥笑着向老曹示好。两个人天天见面,只是没说过话。
盲女的哥哥招招手对老曹表示:“有空儿过来坐。”
老曹这边忙回答:“一定,一定。”
老曹想看看那里究竟怎样挣钱。也就一个多小时,那老者伸伸懒腰从小床上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盲女的哥哥要找钱,那老头挥挥手就出来了。这一切,让隔着玻璃窗的老曹看得真切,晚上就跟老婆讲了,黑女人不在意:“该挣哪路钱的人就是挣那路钱的料,咱们挣不了那个钱。”
不过老曹还是看重挣钱的方式。暑假的时候大女儿兰子来这里玩儿,要老曹介绍跟盲女学学按摩,人家也愿意。一开始黑女人还有些担心,觉得对于女孩子来说这行当不怎么光彩,老曹告诉她:“又没怎样,挣到钱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人家能教还不是看在咱们的关系上。”
黑女人没说话,也就是默认了。兰子到那按摩店跟盲姐学了半个多月,推、拿、抖、甩、揉,劲力拿捏恰好,学了手艺,还挣了几百元,两口子相当高兴。兰子也觉得这个假期过得有意义,用自己的钱买了身牛仔装,对镜子一照,俨然就是个城市小姐。那时候也没有白薯可卖,黑女人就护送着女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