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显赫一时的梅美已经得了中风,老五也年岁不小了,按理说这日子应该就很平淡地过下去了,可梅美动不动就挑衅地对老五示威:“要不是我,这家里靠你连饭都吃不上,老五只能有气无力的反驳:“是啊,你不丢人啊。”
“你再说丢人,老娘现在就扒你的裤子。你也叫男人?”梅美火了。
老五也不服,但还是底气不足:“都这样了,还那么横。”
梅美还能走路,只是右腿不断地画圈。两个人一争吵自然就提到出走两年未归的翠花。梅美口齿不大利索提到女儿又急又火;“都是你不行,撑不起家,闺女才跑出去的,都两年没回家了。我想她,你还嫌我横。”
说到这里,梅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到这会儿老五也就不说什么了。
翠花走了好长时间,做邻居的黄九经只知道梅美有一个女儿,但具体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倒是顾小慧记得那孩子的样子。一天饭后墙那边梅美的哭闹引起了黄九经的注意:“梅美可是报应,当初多风骚的多娘们儿,整个黄泥岗都出了名。”
老婆子在一边也不忘逗这个老书生几句:“梅美没机会勾搭你,要是勾你,说不准你也会上钩。”
“尽胡说。你以为她没勾搭?咱们是谁,能破坏天纲吗?”黄九经从那把老式扶手椅上蹿起来。
“你也别怪人家,现在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要不然,那红砖大房怎么盖起来。老二倒是也出去了,还大学毕了业,却还向家里要钱。”顾小慧回道。
黄九经又坐回了椅子上,手里拿着《千字文》,指着半空说:“道和道不一样,这里的道才是道。世上的事都是有规矩的,不能够胡来。见着有钱有势的人跟着就叫生财有道吗?那叫生财无道。困难是暂时的,过几年有了点基础就好了。”
老两口在扯着人间的道理。随着时间的推移,黄九经的那一套慢慢被人冷落了。为了把话题岔开,顾小慧又说梅美的女儿出去好几年了,并夸赞那孩子也是长得有模有样的。
黄九经不免也要同梅美联系起来:“老早就不念书了,别像她妈那样就算老五给祖上积了德。”
黄九经家的那处老宅子与梅美家的新宅子一比矮一大截,老五这个孙子辈通过那房子显示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样子,越发像嘲弄似的。虽然在意识里黄九经也是不屑一顾,可是,那是一幅作品,只要回家,这幅作品散发出来的气息直接就能进入他的眼帘,想不琢磨都不行,越琢磨越难受。
有一天,黄开新来看黄九经,爷俩儿就座于破旧的八仙桌边闲聊,就说到了这件事。要不是黄开新瞥见墙那边老五家的房子高出一大截,黄九经差一点把这事忘了。黄开新半开玩笑地对黄九经说:“现在,咱村最好的房子就是老五家的房子了吧?”
这可引起了黄九经的不快:“那也不是靠正道来的。”
“人家咋不正道?”黄开新问。
黄九经以一个道德审判家的口气说:“黄老五的媳妇跟那个姓秦的小子胡来谁都知道,仗着他有权置了这大房子光彩吗?”
“人家又没偷没抢。这是她的个人权利。”黄开新表示。
黄九经对儿子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不满意,反驳道:“个人权利也不能乱人伦,人不是畜类。”
黄开新不想再惹老头子不高兴,就不再说话,喝了口茶。母亲买了肉和茴香回来,吩咐黄九经和面。黄九经站起来指着老五家的房子对黄开新说:“她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也管不着。老是让那个房子欺着我这老宅子,我心里不痛快。”
老太太旁边搭话:“你爸爸为这事这一阵子快神经了。人家好几年前就盖了,你也没在意,现在倒天天嘟哝这事。”
黄开新才知道老爷子的心思,畅快地表示:“我给你存些钱,咱也把这老宅子拆了盖新房。”
黄九经脸上轻松了许多,还掩饰着:“不是那个意思,顾小慧揭了他的短:“就是那个意思。”
黄九经笑了。
黄开新还在一边挑逗:“但不知您是不是会心疼陪了你大半辈子的老宅子就这样消失了。”
“可不是,我心疼。心疼也比压着好,压着胸里出不来气。”黄九经拿着面盆回答。
黄开新又紧跟一步:“老宅子消失了,心就被挖掉了。”
“你这小子,真气人。就是心没了,也不能生闷气。”黄九经虽说舍不得,但盖房的事一下子紧迫起来。于是,黄开新与老爷子开始算计要花多少钱,自己去筹备。
过了一些日子,邮差在黄九经的老宅子门口叫:“黄九经,取汇款单。”
顾小慧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连续寄了几次,盖房的款项就筹得差不多了。黄九经吩咐黄开国操办此项工程,开国被叫来的时侯也有些吃惊,心里想:“老爷子不是非常热爱那处老宅子吗,现在怎么要拆掉它?”
他想问问,也不知从哪儿说起,就直率地问了:“这房子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又对这宅子有感情。”
“行了,别问了。这是三千元,买三十五根檩、七架柁。别忘了砍价。”黄九经捻着手里的钱表示。
就在黄九经那几日正充满希望地筹备材料的时候,墙那边隆隆的汽车声传到了老宅院。黄九经觉得闹就出来看。
原来有两辆卡车停在老五的家门口,几个汉子在用吊链从车上卸楼板。黄九经想:“他家的大房子也不过十年,不是好好的吗?莫非又要拆房?”
果不然,没有两个月的时间,梅美那边三天两头地备料,又是砖又是楼板的,堆满院里院外。很快隔墙那院就开始动工程拆房。黄九经整日坐在旧八仙桌前闷闷不乐地看着邻居那边的动静。没多久,高出他们老宅子一大截的红瓦房就消失了,黄九经的眼前也亮出一大片天空,虽然意识告诉他这不过是暂时的,但没了遮掩物的感觉真好。
他问老伴:“你说这梅美家哪来的这些钱。这些年,自从这个坏女人来到黄泥岗就看她折腾了。”
老伴提醒:“不是翠花去城里做事好多年了吗?”
“我儿子也在城里做事呀!”黄九经感叹着。
老伴取笑着老头:“快活糊涂了!这女人要是撕下脸皮,可了不得。”
“明白了,明白了。告诉开国这木料不备了,我斗不过他们,我忍了。当年乾隆到前门一带巡视,看见一貌美女子就不住地追着看。之后闲聊,乾隆问天底下什么力量最大,宰相刘罗锅略一思考就说女人力量最大。乾隆问是怎么回事,刘庸回答,她能把龙头扭过来。”黄九经自娱道。
又过了几个月,墙那边的两层楼房就起来了,这下,黄九经的眼前就是一面墙,原来的半块蓝天和几簇绿色也没有了。
全村的第一座楼房就这样矗立起来,成为那个世纪最后十年财富的象征。梅美是带着成就离开这个世界的。竣工后,她拖着黏糊糊的涎水,硬是拖着只能动一半的身体到楼上看看,上了几节梯子就摔了下来,昏迷不醒。连续昏迷了一星期,只是微笑着呼吸而没有知觉。她死后,黄翠花特意赶到家里,办了隆重的丧事。她居然找到黄九经,一口一个爷爷地请他当司仪。黄九经先是推托,不过最终只好答应了。于是,特意在大柳树下举行了送灵仪式,黄九经想,在天界梅美应得到惩戒,在他看来,只有大柳树是唯一还有机会能够连接上天的地方。办完事,人家黄翠花可没亏待这个爷爷,给他送来点心和好酒好茶,黄九经也不忘给这个本家的孙女上道德课:“翠花,做生意就好好做,可别干旁的。”
翠花满口答应:“听黄爷爷的,把生意做好。”
等黄翠花走后,黄九经将东西扔到了院子里:“谁要你的脏东西!”
顾小慧把扔在院子里的东西捡回来:“人家好意送你的,关公还不打上门客。”
“她的东西脏!”黄九经叫道。
“你咋知道她的东西脏?”顾小慧问。
黄九经努了努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没有底气地回答:“那个娘能教育好?还不是跟她一样,不然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你不是看人家盖楼红眼了吧?不是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这年月可不比从前了。”老伴旁边挖苦着。
翠花可不是在做生意吗?人家翠花到城里早,先行一步。与老黑认识好几年了,那是强强合作。虽说翠花没这样的意识,但有这样的感觉。搭上资本积累的快车,才几年工夫,翠花就快成了老黑的二当家。老黑的媳妇六子本来就是个刁钻的女人,琢磨着老黑和那翠花有不一般的关系,开始问起这事,老黑以一块做生意做借口。后来,六子竟突袭翠花发廊,将老黑抓个正着。六子又打又闹:“早就知道你们不正常,干着男盗女娼的事,这回你还说什么?”
人家老黑可不管这一套,歪着脑袋:“是,我们两个有一腿。怎么着,离不离?”
这么一问,将六子吓着了。六子平静了一下回答:“你对不起人。”
“这算什么?要是没有这个发廊,你也没工夫闲着四处打麻将。咱们的发廊就靠翠花撑着呢,这叫生意关系,懂吗!”老黑一阵吼,六子也就熄了火。
从此以后,老黑大大方方地与翠花合计着生意经。六子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不久,六子怀了孕,每天抚摸着希望,早把嫉妒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廊房巷的翠花发廊一起航就引起了张摇头的暗火。这团暗火烧起来,老黑和这位黄泥岗来的翠花浑然不知,每每见到张摇头还试图邀他到里面坐坐,想办法掏掏这个老光棍的钱包。他们哪里知道张摇头除了怒火没有一点心思欣赏黄翠花,哪怕她长得天仙一样。
虽然小巷里的人都认识张摇头这位知名人物,但由于年代久远,旧社会过来的那代人也没得差不多了,有关他的身世、张煤铺的传说也就失传了。不过命运的突然变故深深地刻在了张摇头的心灵深处。本来张摇头有着美好的前景,过着公子样的日子,但世事难料,偏偏张煤铺在有了点地头蛇的资本后无形中就膨胀了。不用说现在北京已成为了世界的窗口,就是解放前也是四面人精聚会的地方,于是,这地方就出了一个展春楼,展春楼里就出来一位名妓翠花娅子,就这个名字硬是和日本背景联系起来。所以,张煤铺那天只是一瞥,便心里痒得很,于是揣了一沓子新发行的民国币到展春楼来会会这位色才艺齐全的名妓。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后话了,但凡张煤铺要是喜欢看看当时的京报,也不至于一下子惹了败家之祸。那一阵子报上都是介绍这位名妓的文章,《民族尤物翠花娅子歌舞犒赏抗日英雄》《省长大人的开心果》《傅将军亲释阳春曲》等文章接连赫然载于报端。
是日正好那位东家不在,张煤铺就扮演了一次土皇上的角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恶吼着要翠花“陪驾”,虽然老鸨苦苦解释:“老爷,这翠花可是动不得,她是民国政府的抗日大英雄,上面有令,翠花概不接待民间人士。”
“你这里是不是买卖?是买卖我就买得起!今个就要翠花来陪!快去,把那个当家花旦找来,不然我烧了你这鬼店。”这个张煤铺也不知哪里来的邪火,瞪着眼睛啪啪地将大票子拍在桌子上。老鸨拧不过只好动员翠花简单应付一下,于是,翠花出来唱了一曲。张煤铺哪里肯听,伸手就要摸人家脸蛋。翠花停了唱,正色道:“先生要是不规矩,交了钱就走吧。”
这下将张煤铺的自尊挑战到极处,他皱着眉一个嘴巴扇过去,立时翠花娇嫩的脸上生起五道血印。她失声哭叫着跑了出去。
张煤铺直说扫兴,却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给老鸨结了不少的钱,临走时又加上一张大票子说:“这张是给翠花的,告诉她今天对不住了。”
说完,就在老鸨惊恐的眼神下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这事过去没几天的一个傍晚,一辆警车停在张煤铺家不远的地方,从里面出来几个警察直奔院里,不由分说将张煤铺押走了,又在屋里捜查出肥老婆子收藏的大烟土。就在那几天,张摇头的命运发生了变故,他亲眼看着警察在自家的四合院大门上贴了封条,同时,那几盘煤铺也遭到了査封。接着母亲改了嫁,从此张摇头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下子,摇头就成了流浪儿,大病了一场,自愈后就留下了摇头的毛病。后来才听说老爹死在了新疆,那些煤铺据说归了展春楼的老板。张摇头慢慢就养成了在这条街上这里抓一口那里抢一口的生活方式。
解放后,他还算有了归宿,到原来的煤铺当了一个打煤工。那时煤铺已经被市政府的供暖公司接管,又换了东家。前两年他办了病退手续赋闲在家。
当“翠花”那两个字勾起他的噩梦时,夜里他就总被一个魔鬼掏了心就跑,怎么也追不上。魔鬼还停下来嘲笑他。白天他就远远地蹲在翠花发廊对面的石台上发呆。
—日傍晚,一辆白色菲亚特从翠花发廊前经过,在靠近居委会墙角的大石墩边灭了火。司机正是那个“基辛格”医生。他只能下车,打开车头的盖子査看。正好那块大石墩是胡同里人们打牌下棋的地方,灰暗的灯光下那个中年的胖子问对面的年轻牌友:“翠花发廊那女的长得怎样?是不是勾引了张摇头的注意?’’
他这么一问,可是引来了小伙的兴致:“我操!漂亮,嗨!这么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你瞧见没有?摇头这阵子天天守候在外面。”
中年的胖子对着小伙朝“基辛格”这边努努嘴。
待汽车重新发动,这位绅士像探寻什么秘密似的眼睛不由得望了一眼翠花发廊。
又一天傍晚,远处的玩牌人发现菲亚特慢悠悠地在翠花发廊前移动,中年胖子神秘地压着声音说:“看看,连‘基辛格’博士都着迷了。”
“看见了!连菲亚特的轱辘都黏住了。”
玩牌人一阵笑声。
在廊房巷刚开发廊的时候人们还习惯“理发馆”的称呼,大街上到处都是理发馆,花几毛钱就能理个发。不过,既然叫发廊就一定有特殊的东西在里面,特殊的服务,特殊的价格。这些都是从广州、深圳那边传过来的。一开始,老黑决定开这个发廊还跑了一趟广州,实地考察了一下,从那边带了一个师傅过来。那师傅年岁不大,耳朵上戴个银圈,头发卷着卷,说话娘娘腔,在灰色的廊房巷一落户即刻就是一道景。外面那间对着大街的门面是正宗的美发厅,翠花平时就在一个高背椅上靠着,手里随便翻翻那些有时尚服装照片的画报。有男人理发,在理发师打理以后她就随便问一句:“要不要按摩?”如果要,这就是翠花的活了。
张摇头一直盯着翠花发廊,于是也就发现了“基辛格”博士,可不是,人家这个层次的人虽然说也是廊房巷的居民,但跟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一个周末的傍晚,也就是刚掌灯的时间,天上还残留着紫色的晚霞,那辆胡同内显贵的菲亚特停在了发廊的前面,黄翠花一身当时流行的港式装束从发廊的玻璃门后面闪出来。张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也就有几米的距离,看着黄翠花像狐狸那样迅即钻进菲亚特里面去了。然后,小菲亚特的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青烟。“婊子养的!”张摇头恶狠狠地骂道,过了一会儿才觉得下嘴唇有点痛,用手一抹才知道咬出了血。
二如果不仔细注意,谁也不知道时光是怎样流失的。这一点,黄九经感触最深。眼看着黄家宅院由气势不凡到慢慢褪了色泽,继而再蒙尘衰败,院子的主人不但看着院子里的人员变化,每每通过屋里的大座镜也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脸上找到时光流过的痕迹。黄九经记得小时候天有多大,是什么色彩的。几年前他决心拆掉这个老宅院时,人家老五又要盖楼房了,一生气,索性就这样了,心里安慰自己,守着老宅子还能够回味一下过去供奉天地的情景,至少在梦里也是一种生活。老宅就这样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