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诧异地就掀开门帘要问问里屋的女主人,门帘起处,吓了他一跳:“弟妹,你这是干啥?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了得。”
“哼,大哥你傻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梅美开始撒娇。
“天知道,天知道。我见过天。”王八脱口而出。
“大哥快来吧!哪有天哪,我快受不了了。”那声音像一个钩子一下就钩住了王八的两条腿,在一刹那间许多图景在王八的脑袋里搅着:很小的时候得罪了天受的报应、被鞠红吸引、憨老婆烧鸭头的粗鲁劲儿……
人家梅美一直在家里养着,细皮嫩肉摆在王八的眼前,她比鞠红不差呀!得,想到这儿,王八的全身酥了,完事之后,等着李太白向自己索命吧。
猪圈里的猪在哼叽,屋里可什么都听不见了。
完了事,梅美打开外面的门,探出头左右观察一下,看没有什么人,就唤王八出来了。王八担着空水桶稀里糊涂地出了门,后面的梅美还压低声音提醒道:“别忘了到井台再挑一担水回家。”
就这样,两个人的关系保持了好多年,后来王八的胆子也大了。不过,期间烧鸭头找到梅美的家里两个人对骂了一番,闹得黄老五心跳,躲在一边咒着:“早晚有一天遭雷劈,你算给我现了大眼了。”
那一边,梅美两头作战,回过头来挤兑老五:“你也叫男人?”
这边烧鸭头大骂:“你打听打听,黄泥岗这村子从来没见过这么丧德行的人,你勾没勾得马拴?”
“勾得啦,咋啦?”梅美直言不讳。
“你不要脸!到处犯臊。”烧鸭头有点大舌头,骂起来也不太利索,然而,嘴唇气得紫青。
梅美这边挑衅:“你还想臊呐,有那脸蛋吗?”
“你有,你有,你不知害矂。”王八老婆跟着骂。
“有,就是有一张好脸蛋。”梅美接着话叫着板。
很快两个人就动起手来,围来好多人。王八拨开人群上去就给烧鸭头一个大嘴巴,她一下就急了:“你不嫌寒碜,还来打我。”
“你给我回家,要不我还打你!”王八命令道,手悬在半空中威吓。
烧鸭头捂着脸哭着走开了。王八对着大伙说:“大伙听着,我跟梅美根本就没那么回事,谁要是瞎传着,我跟他没完。”
大伙议论着散开了,梅美的脖子稍稍歪着,露出嘲弄般的微笑。
每到夏季,总会有黄泥岗的女人们和一两个老人在井台那里洗衣、聊天、纳凉,这件事之后,只要梅美一到大家都不说什么,推说家里有事就散开了,这时梅美也会骂上几句:“一个个假装的样,你们的孩子咋出来的?”
坐了一会儿无聊,她就只好走开。不过,黄泥岗的女人们不接受她,她也感到孤独和隐隐的羞辱。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地显灵,一天下暴雨,黄九经看到一道闪电,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喀啦啦撕心裂肺一声,巨雷就劈下来。雨过之后才知道是黄老五家的猪圈被劈塌了,一头母猪死了,被烧煳了身体。这次经历吓得梅美好长时间不敢出屋,黄老五也长了点胆量似的:“瞧瞧,老天爷找你来了。”
梅美被吓得也直烧香作揖,不断告饶:“佛爷饶命,老天爷饶命,贱女以后不敢胡来了。”
这一下,她真的收敛了好长时间,也不再理会王八。王八走惯了腿,再来却叫她给骂了出来:“回家找你老婆去吧!别在这儿找便宜。”
弄得王八也骂道:“还他妈成佛了,你就是个贱货。”
“贱货?贱货也有个价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个德性。”梅美反唇相讥。
为了解闷,梅美也下了几天地,用花头巾捂得严严实实,生怕晒黑了脸,休息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坐在一边。倒是有不少老爷们儿不时地挑逗她。
就这么着秦头在村里掌权的那年跟梅美接上了线,秦头以给他儿子介绍对象为名又把梅美的淫火勾了出来。就是黄九经与老婆提起街坊,也会说秦头的事:“秦头公开出入老五家。”
老婆认为:“他要当老五半个家。”接着又改口说:“不对,当老五整个家。这个老五这辈子算是窝囊到家了。”
黄九经笑了笑:“此是天命。”
后来,黄老五凭着梅美的能耐在村上先盖起了红砖楼板房,开了黄泥岗之先。拉砖、运输、动工都是秦头亲自指挥。
人们当作笑话传说黄老五有好几次正碰上秦头和媳妇在干那事,尴尬得自己只能大声叹气地走开了。
梅美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这是正有风韵的年龄,在秦头的眼里美极了,他一有空就往老五家里跑。不过,有时也会扑空。人家梅美倒是既自由又自主,在嘎子营铁厂又勾搭上了那里的侯厂长。人家侯厂长有钱,一个人住宿舍,两全其美的事。
狗蛋黄安友认秦头做干爹,对母亲的行为不闻不问。他赖上这个干爹了,成了家,又叫干爹批了一块地,用公家的木材盖了房搬了出去。
当黄老五家盖起全村最好的房子的时侯,一开始人们都非常不齿,但是,不管怎样黄老五这么多年任凭媳妇折腾,他的日子的确过得不错。至少这是一种交换,因为梅美也过得挺惬意。如果说一开始找王八是满足生理需求,后来秦头的主动介入就为她打开了经济需求的大门。那一阵子,三脚踩不出一个屁来的黄老五,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势力在那儿戳着,在媳妇垒砌的台面上威风,儿子在秦头的关照下当上了生产队长,一直当到了重新分地的那一年。
秦头后来被揭发出来强奸女知识青年,关了几年,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
后来放出来,狗蛋也没忘记干爹的好处,主动接过去。梅美还不时地看看他,在监狱里待久了他也没什么兴致了。他到底也不明白,原来这事是由候厂长做的套,自己竟然就钻进去了。
光阴过得快,三奶奶要给老五的儿媳妇接生的时候,黄九经想到这个梅美几十年再黄泥岗的折腾,真是哭笑不得:“她可以编出一出戏了。”
如果梅美不是在成长中发生了差错,她也不会为了压抑中的突围而给黄泥岗的天戳一个洞。
黄泥岗的男人们在天底下安安静静地守恒着——一个用树影和野花、牵牛花、向日葵花点缀的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土屋和青砖瓦舍的村落,女人们用朴素的装扮等着男人从杨花飘舞的玉翠锦毯中带回土地的草香。一年结束了,大红的祝福应答者妇孺们的笑声,男人在这样的日子总要谢天。这时候三奶奶的小脚跑的最快,因为,她的身后总是萦绕着新生命的宣言——一声响亮的哭嚎。一年过了,又一年来了,古柳树没有变,黄泥岗也没有变。一个十年过了,又一个十年来了,古柳树变了,有扩大了自己的领域,也多了一些干枝颓叶。黄泥岗变了,多了几家新舍,来了一群新人,也有一些疲惫。
一声尖利的啼哭,拽住了黄老五的新,三奶奶隔着门帘报告:“老五!你又多了一个孙女。好事!你们家三辈儿没见到女孩了!”
外面,老五还有梅美幸福的回应着:“好事!好事!”
梅美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到处疯跑;老五也老了,慢慢地做回了一个家里男人的角色。
“三奶奶,你今天一定吃过饭再回家。”老五请求着。
三奶奶洗过手,看到梅美就是不能原谅她。梅美也拉着三奶奶留在家里做客,三奶奶拨开她的手推说家里有事,梅美就叫丈夫扛一袋麦子给三奶奶送去。
自从梅美家率先盖起了新房,陆续就有许多家庭拆掉老房,黄泥岗的树荫一下子稀疏了。老柳树的主干顶着一大截子黑黝黝的枯枝。
久经限制之后自由回归热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农民们致富的企图取代了。人家老五家的新房虽说来的有点丢人,但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认这个,黄开国的想法与黄九经就有着极大的冲突。说来也怪,只要堂屋的门开着,老五家的红砖盖板房就压他们家一头,怎么看都别扭。一到这时黄九经就开始诅咒:“坏了天罡,总有一天要报,那是还没有到时候。”
“您也别看着生气,人家老五的媳妇有道,守着贞操,能有着翻身的气派吗?”开国一开始就对抗老爷子的思想。
母亲在一边说:“大房倒是住上了,那老五活得多憋屈。”
开国又向母亲反驳:“他憋屈吗?老五什么时候说他憋屈?他乐还来不及呢。这也是老爹给老五送去的好运气。”
黄九经急了:“开国,你别老这么说,我不知道谁是梅美,我本想帮他找一个良家女子。”
“不说了,等着天报吧。”开国绕开了话题。
几十年前黄九经的这处宅子不也是领风气之先?生活的样式,传统;人,温良;物,益礼。本想复礼,旧物全都被岁月损了,更要命的是大柳树下满满地堆上不少垃圾。一开始是蜂窝煤的煤灰,没几年里面就夹杂了许多彩色的塑料袋,可口可乐的瓶子,啤酒瓶子,卫生纸,什么都有。于是就有了拾荒的人。每每路过,黄九经都站在那里盯视良久。看看那棵树还在,却没有了生气;井还在,只有一洼臭水。有时候还能碰到一个开着摩托车的小青年叫一声:“大爷,你在这里找什么?”
“不找什么。看着这棵树心疼。”黄九经回答。
一转眼就是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了,在这期间老鞠死了,原来让王马拴做梦都想着的漂亮女孩都成了人老珠黄的妇人。黄九经把老鞠睡过的枕头点着扔在垃圾里烧着,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当有一天黄九经又拿出曾经令他自豪的绸缎睡衣,发现色泽不知不觉就没了。老两口看着什么话都没有。
虽说境遇随时光流变,也没有什么“苟日新,日日新”的爽眼,但城里十岁的孙子黄帑辉的出现还是使黄九经兴奋不已。开新在城里有了稳定的工作,虽说住在社科院的一间平房里,但也算是居有定处了。孙子上了小学四年级才有机会到黄家的老宅子看看,乐得老两口一个劲地忙活。一进门小帑辉就点着名要奶奶包饺子吃:“我要吃您做的饺子,我爸爸说您做的饺子好吃极了。”
顾小慧连声应道:“行,我这就买肉去。”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向外走,都要出院门了又折返回来,说是忘了带香油瓶子,要顺便打瓶香油回来。
那几日黄九经似乎看到了希望似的,他领着孙子转遍了黄泥岗的每一处角落。虽说黄泥岗早没了先时的自然野趣,总还是保存了一部分自然的影子。原来是老牛道的柏油路两边布满一簇簇迎春花,大片绿油油的麦田正值返青,嫩黄的花簇在青色的背景下更加鲜亮。黄帑辉极兴奋地沿马路奔跑着,黄九经也兴奋起来,指着远处大片麦田的尽头,高声地喊:“那里就是老黄家的坟!”
黄帑辉不明白,盯着爷爷问:“老黄家的坟是干什么用的?你是说,那边,有树的地方吗?”
“那里埋着你太爷爷,你太爷爷的爷爷,我们就是他们留下的。所以要有上下,敬老爱幼。”黄九经像教书那样解释着。
黄帑辉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习惯地点点头。两个人一边观景一边交流,眼前一片锃亮的水面被大片青绿的麦田托举着像一面镜子,河岸的边缘弯曲扭动,自然舒展。正是初春,河岸边上的冰碴在阳光的辉映下划出一道明快的银线,三两老桑树抱成一团矗立岸边,蓝天白云都映到了墨色的水里。忽然,自迎春花的荆条间窜出一只野兔,吓了两人一跳,在他们弄明白时,那野兔已经化作一只蹦跳的精灵,成了眼前一个抖动的黑点。这番纯粹的自然景象慑住了黄帑辉,他定住脚步观赏,说不出话来。
黄九经领着孙子路经老柳树,今天,这柳树叶格外精神,庞大的身躯在垂下的柳枝簇拥下相当神气。这也使黄九经异常兴奋,虽说下面堆了许多污杂却无碍这种久违的感觉。那柳树的怪样同时也使黄帑隹异常惊讶:“爷爷,这棵老柳怎么长得这样怪。你赶上这棵树的小时候了吗?”
黄九经一笑:“我哪里赶得上,那是太上老君丢在这里的一颗种子。”
“太上老君?你说的是《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吗?”黄帑辉天真地问。
黄九经不假思索地表示:“对,就是那个太上老君。”
看着那棵树,黄帑辉更加出神。于是,黄九经也就借势又回顾了一番发生在柳树上的故事。那一刻,黄帑辉只觉得毛骨棟然。
自那以后,黄帑辉的记忆里就储存下了犹如神影的黄泥岗和老柳树,有时就是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上也会突然间冒出这个景象来。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故乡的景象也被压在了记忆的底层。
虽然在乡下人的眼里,吃一顿饺子平淡无奇,可是,每次食用都能不自觉地与春种秋收的景象联系起来,一顿饺子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还是那张老桌子,黄老先生又从透着锡绣味的橱柜里取出锡制酒壶在热水里烫了酒,传统的四碟菜:灌肠、酱猪肝、鸡蛋盐花和炝酸辣白菜心。黄家的几个男人围在桌前喝酒,几乎不喝酒的黄开新也在老爷子的邀请下用那只兰花酒盅满了一杯。
“还是在家里吃饭有滋味。”黄开新抿了一口酒,龇牙咧嘴的样子。
“现在不行了,你爷爷活着时这种猪肉灌肠相当好吃,筋道。”黄老先生评价着。
黄帑辉对大人们吃饭的样子和老屋的氛围相当好奇,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沿着老牛道回城的路上,黄帑辉也对远处的田野恋恋不舍,以为那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