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黄老五的这个媳妇,应该说他是捡了一个便宜,从另外一方面说也算是捡了一个恶心。到现在黄老五也不知道梅美的父母姓甚名谁,梅美从出嫁到现在只回过娘家一次。原来笑眼婆在临近县城西边不远一个叫长店的村子里有个表舅,表舅的女儿叫大娟子,这个大娟子长着一对金鱼眼,看着挺厉害。女人长金鱼眼,眉毛又立着,看着能不瘆人?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个女人是个热心肠,喜欢对村里发生的事发表个评论。也是巧,就在黄九经叮嘱笑眼婆要她给黄老五找个媳妇不久,笑眼婆到这个表妹家串亲提到了这事,大娟子马上联系到把长店村搅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村东口有个叫梅美的十七岁女孩儿,被人发现在野地里生了个孩子,于是大姑娘生孩子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在这之前一年,长店村来了一个五十岁左右卖针头线脑、小食品的货郎,车摊子一放下就会围上三三两两的妇人和小孩。梅美已经是十六岁大姑娘,一身的胴体气,五官也端正,身体的大线条相当流畅,她的到来一下子吸引了货郎的注意,货郎的眼睛就不听使唤了,一边卖东西一边视线不断地被拽到梅美这儿来。等大人走了,货郎就主动问梅美:“姑娘,要买点什么?”
梅美没说话,用手指了指放在玻璃盒子内的关东糖。货郎取出关东糖:“给你,这个好吃。”
这时梅美说话了:“多少钱?”
“要什么钱,送给你吃。”货郎笑眯眯地表示。
梅美接过关东糖,看了看,放在嘴里,很甜,黏黏的,她慢慢开始有点兴奋的表情。货郎收好货对梅美说:“我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东西。你吃过洋点心吗?那东西,感觉就是不一样。蛋糕,那蛋糕是一座塔,塔上长着许多的花,红的绿的,好看,看完了一吃,好香哟!”货郎带有朗诵腔调的夸张口气一下就把梅美拴住了。
梅美在关东糖的诱惑下听他讲,眼睛里放射出期待的光。临走货郎又送给她一些糖果,梅美不好意思地接受了。
“再见啊!”货郎推着车走了。梅美一直目送着货郎消失在村口。
从那以后,货郎有好长时间没过来,梅美的生活里总感到缺少了些什么,没事就站在门口张望。突然有一天从空气中传来那熟悉的小鼓声,咚咚的鼓声使姑娘的心弦也跟着颤抖。
这一次姑娘被引诱要到蛋糕塔那里看看。一开始梅美还为出远门忧虑,货郎不断地重复:“一会就能回来,离这里很近。”
于是,女孩的戒心慢慢放松,再加上明丽的阳光,安静的村舍,麻雀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些和平景象,戒心是太多余了。
梅美跟货郎走了。
那一天她却天还没有黑就回家了,也没见到什么蛋糕塔,倒是喝了好多酒,头很沉,然后就在货郎安排好的房子里睡了一觉。醒来后货郎给了她两包饼干,帮她搭了一个来这个方向的马车,并嘱咐车把式:“这是我的表亲,到了长店叫她下车。”
就这样梅美稀里糊涂地拿着两包浸着油泛着香气的饼干回家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货郎的身影,但她的耳际隐隐约约总能够听到有小鼓的声音。
然而,没过多少日子,梅美有时就觉得肚子痛,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几个月,肚子变大,被父亲看到了,堵在屋里问她这段时间跟谁鬼混去了,梅美就把遇到货郎的事说了。父亲也知道了怎么回事,脑袋嗡的一下就变大了,心想:“怎么办?看来只能让她生下来,再处理掉。”
他命令她:“从现在起不准出门!出门就把你的腿打折。”
后来,她忍不住寂寞溜出门向街口张望,挺着明显的大肚子,被喜欢捜集村里新闻的中年妇女看到了,于是就传开了。几个月后大姑娘产下一具怪胎,没有眼睛和嘴,只有鼻子,而且是三条腿的怪物。是夜,被父亲装口袋扔到了河里。
两个妇女特意跟踪观察梅美。后来,在自己门前梅美遇到那两个女人,瘦小的女人问:“梅子,你的肚子怎么瘪了,小孩是不是生了下来?”
梅美害羞地跑回了家,听到了后面的骂声:“大姑娘养孩子,不要脸的东西。”
后来村里就传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梅美的故事。
梅美的父亲气坏了,手里拿着柳条足足打了她一晚上,梅美“啊哟”“啊哟”地又躲又叫,顶着败坏世风的压力一天天地熬着。这一日,见大娟子上门提亲,她像找到了救星那样,心里一下子解脱了许多。
大娟子是带着笑眼婆来到梅美家的。就是与他们家里人接触也要担名誉上的风险,路上遇到本村的熟人顺便打听到哪儿去,回答说到梅美家,熟人都会不齿地表示:“到她家干啥,羞臊死了,沾一身晦气。”大娟子只能以有事作为托词。
敲了门,梅美爹将大娟子让进屋,梅美家里的一条老狗凑上来闻闻王媒婆,吓了她一跳。落座之后,大娟子简单介绍了一下王媒婆就单刀直入:“梅美也老大不小了,我求王姐给你家闺女寻个亲。”
这句话一下子就戳到了梅美爹的兴奋处:“可好了,可好了!”
王媒婆接过话茬:“我介绍一下男的家里情况。那男的家里……”
话才开头,就让梅美爹打住了:“甭介绍了,就说什么时侯相亲出嫁的事吧。不过这样,我这里什么陪嫁也没有。”
梅美知道有人来就蹑手蹑脚地凑在门外听,心里也巴不得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失宠的长店,了解了来人的来意,心里也有种解放的感觉,于是,又蹑手摄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大娟子走后,梅美爹也不再那么烦恼,隔着门帘唤她出来,梅美自然也就不再害怕见爹了。老梅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事情经过,还特意编了点瞎话:“她们要给你找个婆家。婆家没什么人,到那里就做主,男人长得挺精神。这样,我看也不用罗嗦,家里有什么我给你准备准备,找个日子过去就完了。”
梅美没说话,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她点了点头,一大滴眼泪就落了下来。老梅也鼻子一酸回到了屋里。没一会儿工夫,骤然间从老梅的屋子里就传出了炸雷:“那个货郎,你听着,我操你祖宗三辈!”
他又闯到院子里,对着门外大喊:“狗东西,你敢再来长店我打断你的腿,你会遭雷劈,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村上的快嘴女人听了,窃议着:“这老家伙或许疯了。”
没过多久,梅美就嫁到了黄老五家。黄九经帮着黄老五也在大柳树下正正经经拜了天地发了誓。
黄老五结婚以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人们开什么玩笑他都没急过。一年多之后,梅美就怀了孕,当然,一定是三奶奶接的生。梅美借着高兴劲儿就叫三奶奶给孩子取个名。三奶奶见得小孩多,张嘴就是名字:“就叫狗蛋。”
夫妇两个觉得狗蛋也顺口,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
梅美开始充当母亲的角色那年也不过二十岁,那时黄老五家里只有父亲留下的一座院子和三间土还房,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比黄九经小的邻居孙子黄老五总算成了家,下面的事情就是要把日子过得富裕些。要求很简单,跟黄九经的三合青砖青瓦的房院比着,怎么着那三间土房也太寒酸了,下一个目标就是能将它换成瓦房。于是黄老五只要一下地,和人们嘟哝的就是这个内容:“我怎么才能盖上三间瓦房呢?”只要坐下来一聊天就是那句话:“我怎么才能盖上三间瓦房呢?”
有人对他的话有些生厌就否定道:“盖不起来。”
也是,他拿什么盖呢?每年就是富裕点,粮食也卖不了多少钱。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着。梅美从来不出屋。自打生了儿子,黄老五就像完成了任务,回到家,媳妇已经做了晚饭。一个家里一个外面,分工明确,一直就这样。有一阵子梅美与黄老五就没话了,当初摆脱舆论压力的兴奋全都消失了。晚上,黄老五洗过脚就上炕睡觉,梅美要将小孩的衣服洗过之后才能入眠,等她要睡觉的时候,一看黄老五已经是鼾声如雷。于是,梅美只好默不作声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这已经形成一种生活规律。梅美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就钻进了黄老五的被窝,黄老五被突然的惊扰激怒,将梅美推了出来。于是梅美一夜就躲在自己的被子里抽泣。可是,收了秋,地里一片萧瑟,黄老五就没事干了,闲着没事早早地就要钻到梅美的被子里睡觉。一开始梅美也挺高兴,认为黄老五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急风暴雨的状态,然而,情况远非如此,一开始还有点意思,后来充其量也就是小雨,再后来就是乌云遮天地响几声雷,却没有滴雨就过了。一年过年,本来喜庆的日子,连续几日梅美竟将黄老五拧出了被窝。黄老五开始也不示弱,大手掌狠狠地糊到了媳妇的脸上,梅美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几道红印。这时梅美却没有委屈,而是一边叫着一边反扑过来:“你不行,你那个小球球越来越小,你也是男人?”一边说一边张牙舞爪,黄老五的肩上被梅美抓了几道。当然,日子还得过,年虽然过得不快,只要天一下雨,到了雨水,黄老五就有事干了,因而原来的生活规律又顺理成章地恢复了。梅美也就没有多少闹腾的理由。
狗蛋七八岁的时候,梅美要送孩子上学,亲自将他送到了学校,见到了黄九经黄老师。黄老师在当地可是一表人才,梅美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主动与黄老师搭话:“黄老师,您挺忙吧?这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得帮我好好教育他呀,在爷爷手底下我放心。”
黄九经客客套套地答应。梅美要走时回过身来又纠缠一番:“您还没答应我呢。我想这孩子应该比老五强,您说是吧?黄老师,那我走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没准儿带着孩子找您来,遇到什么问题给解决解决。”
黄九经有点愠怒,没说完话就回教室了。梅美直到黄老师消失在教室门口还站在原地,真想多看一会儿。
那一天遭遇梅美的纠缠,黄九经给小慧讲了,顾小慧立刻警觉起来。然而,顾小慧显然是多虑了,梅美自从受到黄老师的冷落就一直没露面。后来,小慧与九芬提起了隔壁黄老五,黄九芬带着同情的口吻说:“老五可倒了霉了,原来,这个梅美是个养汉的女人。”
顾小慧详细打听:“她跟谁呀?”
黄九芬凑近小嫂的耳朵小声告诉她:“王八,王马拴。”
“不会吧?梅美能看上他?”小嫂满脸疑惑。
“要说呢。这个笑眼王媒婆又干了一件让人骂的事,咱们村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女人。老人说,过去也有出圈的女人,最后都被雷劈死了。”黄九芬说。
“那就是说这个梅美早晚也要遭雷击。那不也是你哥哥给张罗的。”顾小慧有点担忧地问黄九芬。
黄九芬给哥哥开脱:“哥哥是心疼黄老五,那人老实。他不认识梅美。”
议论完梅美,顾小慧心里又多了一件事,她对黄九经提醒道:“嗨!夫君,那梅美你可离她远点,这可是一个到处犯臊的女人。”
黄九经一笑:“你还担心我?我告诉你,别看我们周围没有人,可是天有灵,南边的那棵古柳树就是天眼,坏了风水上天会问罪的。放心好了,人报不如天报。”
黄九经说完顺便抚摸一下老婆的后背。这使她轻松了不少。
原来,梅美路过大柳树水井那里,正好赶上王马拴从井里打水,就大叫:“王哥,还说呢,我正好有事求你。”
王八—下子愣了,稳住了神问:“有什么事,要求我?”
“老五老早就出门了,待我做饭时缸里没了水,这担水麻烦你帮我挑到家里,行不?”梅美请求道。梅美天生就不是安分的人,王马拴家离她家不远,就在她家房后的高坡上,所以,他家里的情况她早就知道。开始一两年也不怎么出门,后来就试着出去走动走动,然后就闲不住了,东串串西串串,这几年把个黄泥岗也算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当然知道烧鸭头是王马拴的媳妇,“那个憨娘儿们,怎么和我比呀!要不是自己一时失了脚,怎么也不会嫁给黄老五这样的人。人生得不行,你活倒好使也行,我也图一样。你这不是让老妹妹我守活寡吗?”梅美见到王马拴的那一刻就是这样想的。
看到这么个丰满大方的女人召唤自己,马拴先是一惊,转瞬间就是一喜,嘻嘻哈哈地笑着:“哟,这不是弟妹吗?老五又下地了?”
王马拴心里挺矛盾。这事本来没什么,可是现在老五不在家,弄不好会给村里人留下话柄。可是梅美这么一招呼,自己突然间有一种受宠的感觉,好像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压抑了许多年。他在井口边上没说话,站在原地发愣。
梅妹这边叫上了,声音细细地夹杂着一点酸味儿:“大哥,你想啥啊?行不行?”
她一催,王马拴就势答应道:“行,不就一担水嘛。”就这样梅美先回了家,王马拴担着一担水就跟在她的后面进了门。梅美在院门口等着,等王八过了门槛就顺势关了门并且慢慢插上了门插。大白天除了树上的麻雀在唧唧地叫着,就是圈里的猪偶尔哼几声,安静极了。王马拴放下水桶,揭开水缸盖子一看还有半缸水,一下子就慌了:“这不有水吗?闹的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