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哥又是有极好的记性的，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都从他的讲述得来，那是因为他读过不知有多少本小人书。
幼时的关于美好生活的童话般的回忆、对于冬天的偏爱以至敏感于黄昏落日、枯枝栖鸦，这一切大抵都得于那让我崇拜着迷的昆哥。
天气一天一天地暧起来，瓦窑场浓烟滚滚，做瓦的时节到了。我便不能再常常地整天和昆哥玩儿，可是我依然能天天都见到他：赤脚在一堆黄胶泥里来回走，要把一堆生泥巴踩活。每每汗珠从他硬硬的头发茬子里滚出来，有时挂在鼻梁上，我便喊了：“昆哥，出来擦擦汗！”
他冲我笑着，却并不走出来。一边用衣袖擦脸，一边偷偷看一眼旁边埋头做瓦罐的父亲。
他怕他父亲！那个高大且黑的河南汉子，表情也是黑黑的，似乎不会笑。就是这个人常常对昆哥很严厉，好像每一句说给昆哥的话都是从嗓子眼里吼出来的。然而他并不吼我，也不大理我，我便没有理由怕他，依然隔着一堆黄泥巴喊“昆哥，昆哥”。
昆哥让我给他唱歌听，听着歌就不会流汗的！那么唱什么呢？
想了半天，就唱清清的花溪水：清清的花溪水——清清的……重复了三遍，却再也不会唱下面的了。然而已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便一溜烟跑回家去。只听昆哥在后边快活地吼上了河南梆子：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线在家园……大概是学他父亲的吧。
再来时，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却不见了昆哥。踩碎一院的阳光，我急急跑进窑场的小茅屋，看见躺在土炕上的昆哥，闭着眼睛只是呼呼地吸气换气。我觉得他是在发烧，后来才知道是出麻疹。当我走近摇摇他，他却张了张嘴喊声“妈……”是的，昆哥的妈妈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于是我去问正蹲在屋角熬药的他父亲，然而这个黑脸大叔却冲我大吼了：“他妈早死了，还问个啥！”
记得我那次是一路哭回家去的，擦干眼泪我去缠着我的母亲：“妈妈你一定要去看看昆哥，他生病还没有妈妈，你愿意给他当妈妈不？”
母亲答应了我，接连去看了几次昆哥，直到他的病好了，可是最终并没有当他的妈妈。我却知道了昆哥的妈妈是跟上一个挑货郎担的人走了，并没有死。
秋天来临，我该到上学的年龄了。
告别窑场，告别昆哥。我走进学校努力而认真地去念a—o—e。昆哥曾说等我念熟了就教给他，那他就可以多认识一些字，也能看更难一些的故事书了。然而再能和昆哥一起玩的机会很少了。他的父亲生了病，干不动窑场的活儿，昆哥一个人无法靠着小窑场来维持父子二人的生计。终于，在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时昆哥随着他的父亲回了河南老家。我便再也不能够见到他。
光阴荏苒。一个又一个的冬天过去，一场又一场的雪落下来，却无法掩去关于儿时那段纯真情谊的回忆。虽说偶尔想起年幼时的一些痴顽的话来早已懂得了些害羞。记得在小窑场的日子，每每听见喜庆的唢呐，看见迎亲的队伍，总有这样的对话：
“昆哥你赶快娶媳妇吧，我也要做那穿红衣裳的新嫁娘。”
“那我就是戴红花的新郎官，你该喊我情哥哥哩！”
喊过便忘了。留下来的是那份美丽和纯真，在记忆的海里托着一份悠长淡远的思念。
终于有消息从村里出外做生意的人那儿传来：昆哥赶马车拉大石，出事故砸伤了脚，落了残疾，原来是为了救一个不慎钻到马车底下的孩子。他的父亲也已因病作古。
那么，他依旧是一个孤苦的人。可他更是个英雄，在我心中他似乎一直就是个英雄，高大、勇敢。而现在，这一切则更清晰，好像昆哥就在眼前。我也真盼望奇迹出现，他能够再次回到这儿时生长过的小村庄。
可是我却要离开小村庄出外求学。寒暑交替中，两年的时光像水一样地流去。客居他乡，总有许多对于家乡的怀念和牵系。当记忆之门打开，那过去了的一切值得回味的人和事一一浮现。尤其怀恋儿时那段纯净如水的情谊。
女同学们于宿舍熄灯之后最想议论也最不敢议论的话题是“你心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大家七嘴八舌，各有见地。轮到我时，总是笑着说没想好，真的没想好。其时，脑子里早就出现了那个赤着脚踩泥巴的大男孩。而我怎么能说出口呢？也不想说出来啊，那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怀春的季节！
又是一年秋叶黄，毕业后尚未参加工作的我心里一片茫然，整天抱着本书却什么也读不进去。只好呆望着净蓝净蓝的天空，无限的寥落。这时我母亲学校里一位老师请了病假，想让我替他代一段时间课，我欣然应允，带着初生牛犊的胆气第一次走上讲台。真是和从前不一样啊，曾经坐在教室里只有老师的一双眼睛看我，现在站在讲台上底下好几十双眼目不转睛，还真有点怯场。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次，后来也便慢慢地习惯了。尤其对着一双双清澈纯净的眼眸，不由心中一片安宁。
这是一班三年级的学生，好像女生比男生多一些，从座位上能看出来：有三组女生俩人一桌坐着，别的全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共坐一桌。引起我格外注意的是如排坐在一起的一对李生姐妹，一样的剪着齐齐的妹妹头，一样的圆脸圆眼睛。只有在教室里我才能分得清左边坐的是姐姐吴招娣，右边的是妹妹吴盼娣。一下课，孩子们走出教室，便很难分出来她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实在是长得太像了。这对姐妹不单生得惹人爱，学习也是班里的前三名，姐妹俩常常不分上下，这回考试你拿第一，下回说不定她就得了第一。对于学习好又听话的孩子，老师们都有偏爱，我这初为人师者也不例外，自然对招娣盼娣多关心一些，我发现课外活动时间别的孩子们去操场上玩，这俩姐妹却埋头看小人书，也不知从哪儿弄的，很旧很老的那种白描小人书：《铁道游击队》《烈火中永生》，更多的是戏曲连环画：《李慧娘》《杜十娘》《西厢记》等。似乎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流行过这样的小人书，那时没别的课外读物，也曾把小人书当过宝贝。看来这爱读书的姐妹俩也是没有适合自己的书看。我小时是没钱买书，而这姐妹俩从衣着看不像家庭经济困难的孩子，我推断可能是父母不太重视的缘故。也难怪，毕竟是在乡下！改革开放十多年，我的父老乡亲才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即便有余钱，谁又舍得给孩子买“闲书”。
第二天我从家里带来《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和几本《少年文艺》分别给她俩，让她们带回家看。姐妹俩十分腼腆地收下书，手拉手带着一脸的欢笑回去了。乡里孩子不会当面给人说谢谢，但表达谢意却是极其地有心。隔天的早自习我一进教室，讲桌上一大束红、黄、白色相间的菊花怒放在一个阔口罐头瓶里。根本不用问，我只带着笑意看了一眼花，又看了一眼那对孪生子，她俩即刻羞赧地低了头。班长在喊完“起立”后告诉我，是吴招娣从她家院里专门摘来送给老师的，因为今天是重阳节，并带领全班同学将平时的“老师好”喊成“老师节日快乐！”那束花在案头溢香，足足有两周多时间。这是我当代课老师以来感觉最幸福也最充实的一段时间，快乐充盈着我的心房，整个人每天都像是窗外湛蓝的天空里那一朵朵的白云，纤巧轻盈，日子便轻轻巧巧地飞逝而过。
已经快要期末考试了，最后一周的复习时间，我用学校的油印机刻印了几套模拟试题，每天让同学们抄下来回家去做。奇怪的是，招娣盼娣俩姐妹却轮流请假了，周一姐姐没来，妹妹抄了两份试题，周二妹妹又不来了，姐姐代抄了试题。请假的事由是妈妈病了。一直到了周末，我通知孩子们下周一必须早点到校，参加全校的期末统考，任何人不得请假。放学后，我正打算去吴招娣家看看，告诉她按时参加考试。只见吴盼娣抱着我借给她们的书走来说，她姐姐不来参加考试了，托她告诉我，下学期还可能不上学了。我心里一惊，忙问为什么？那孩子吞吞吐吐地说，她妈妈不是生病，是又生了个小妹妹，需要她俩在家做饭照顾妈妈坐月子。“那你爸爸呢？”“爸爸在矿山上挣钱，不常回家……”看我一脸的焦急，小盼娣几乎要哭了。我不再说话，拉上她的手一起去了她们家。
小院里一幢两层小平房，门前的花圃一片枯枝败叶，两棵光秃秃的树干上横栓一道塑料绳，晾挂着几件小衣服和许多尿片。进得门去，屋里却蛮整洁的，看那家居摆设，比村子里大多人家要好上许多，想必她爸爸在矿山上干得挺不错。堂屋靠右手隔出的一间大概是卧室，小门上挂着厚厚的布帘，隔帘传出几声婴儿的啼哭。
我掀帘进去，只见招娣坐在小凳上洗尿布，她妈妈侧身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听见招娣叫了声“老师”，这才看见来了人，忙坐起来支使孩子们给我倒水喝，招呼我坐在炕头。我看着那年轻的母亲，慢慢说明来意，动员她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并且极力地夸奖了两个孩子的聪明好学，若是半途而废，真是太可惜了！起先她并不急着开口，等我说完了，这才红着眼圈叹口气说：“唉，老师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别看这家事干得有模有样，可都是人家（招娣的爸）干下的，掌柜的是人家，我做不得主。
再说我也不争气，人家想个儿子，我都生了三胎了，全是不带把儿的，不瞒你说，招娣盼娣后边还生过一个女孩，狠狠心送了人，怀里这个是找先生算过的，谁知一落地又是个女娃子，人家说他干啥都没心劲了，原先打算这回花钱请人侍候我坐月子，现在也不提了，只有让两个大娃歇下回来帮忙。其实我也知道，这两个娃爱念书，上不上大学，再咋也得叫念个高中毕业，识字有识字的好处，像你这么年轻就当老师吃上国家饭了，叫人眼热得很。”换了口气又说：“多亏你把我的娃当事，两个娃念书的心劲大得很，一说不叫去学校了，就哭，我也心里难受，干脆等人家一回来，我再给好好说说，叫娃念去，考试的也叫考去，我只要一满月，就自个儿能行了，咋都不该荒了娃的书，其实指望娃娃们干啥哩，到底还是年龄小，能干个啥呢……”
招娣妈妈这一气子话说完，我才明白原来招娣她爸重男轻女，都啥年代了，真是想不到！看来这两姐妹的爸爸是那种物质上富有了但精神上依然贫穷的一类人，至少有着满脑子的封建思想。
正这么暗自思忖，突然一辆摩托车轰响着进了院，招娣妈忙对我说：“人家回来了，老师你再给他说说，看叫娃还上学去成不？”话音刚落，招娣爸爸已掀帘而人，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脸膛，满身灰尘。我忙起身打了招呼，再次说明来意。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女子娃么，念再多的书长大了还不是人家的人，再说这年头知识能值几个钱，看我不识几个字，一天可就能挣你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哩！”一句话噎得我缓不过气来，心想这招娣爸爸不单重男轻女，最主要是看不起靠知识吃饭的人。招娣妈妈脸上挂不住了，埋怨了她男人一句：“豫昆，你咋那样给娃的老师说话呢，人家老师年轻轻的可是一片好心呐。”
听她喊他豫昆，我觉得像是个熟人的名字，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说话直白露骨的一家之长，真觉得似曾相识。只听招娣爸爸的语气软了软，不无伤感地说：“我是生自个儿的气，谁叫我命里无儿，净养了些赔钱货。就是有一个儿子我也心甘了，看我这阵子蛮挣钱哩，挣下再大的家业有谁守哩。我爸要是没我这个儿子，老人家烧一辈子窑留下的两间草房还能变成这一砖到底的平房吗？我是越干越没心劲了，有啥盼头哩。招娣，摩托车厢里有我带来的柿饼，拿进来给你老师吃。”说完起身出了门。
在他迈出门槛时我发现他微微有点瘸，想想刚才说到烧窑，我的记忆立刻复活：对了，他就是那个高大且黑的河南汉子的儿子——我的昆哥！那个曾经让我着迷、崇拜且日思夜想过的昆哥；我儿时的忘年交；那个让我教他念a—0—e，教他认字的昆哥；那个我说过要做他新嫁娘的昆哥……可他现在是招娣盼娣的父亲！再不是那个赤脚在泥巴里唱“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少年；也不是我曾经那样羞于启齿的心中的“白马王子”了！一时间，我的心里五味倶全，惊喜交加，忽然有种冲动，差点脱口喊声昆哥，告诉他我就是当年的小青妹妹，如果他还记得我，还记得从前的瓦窑场，那就看在小时候的友谊分儿上，让孩子们继续上学吧。然而没等我追出去，摩托的马达已经轰响，我的昆哥——招娣的爸爸他甩给我们一溜黑烟已经走远了。
告别招娣的妈妈，走出昆哥家的小院，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是这个冬天里第一场雪。大片的、疏疏落落的那种雪花，一经落地，即刻化成了水。屋后平整的石板路已被落雪浸湿，走在湿湿的石板路上，我的心也一样的又潮又湿。
2006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