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约七周时间了。
一帧镶了黑框的照片,静静靠立在大方桌上,进门直视可见。华发满头,皱纹满面,眼神有点忧虑和疲惫。我是在定格的表情上,在静止的眉梢眼角看到父亲的衰老,比先前和父亲说话时感受到的还要真切。同时也感受到老父亲的慈爱和不舍,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中的父亲,父亲也看着我,仿佛要开口说话的样子。二哥说父亲的照片是随时变化的,要是自己情绪好的时候,父亲是笑脸,倘若哪天想哭了,照片中的父亲却是愁容。
一句话惹我掉了泪。模糊中父亲紧蹙的眉头被放大,似乎越蹙越紧,要责备我的样子。我喊一声“爸爸”,声音却梗在胸口出不来。母亲早在炕头上泣不成声,我趴在母亲身边,父亲睡过的地方,让泪水全都渗入父亲曾经的气息当中。佛陀说亡灵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是自由和有感知的,会将自己一生走过的地方重游一遍,然后再踏上往生之路。那么会不会就像活着的时候“辞路”一样,生命终结时来给世界的告别。果真如此的话,我相信父亲在冥冥中一定会回来看看,我愿意父亲看到我的心痛和泪水,而能够每夜都在梦中来。
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她竟然一次都没有梦见过父亲,是父亲已经不惦记她了。可怜的母亲!让我怎样安慰她好呢。整夜整夜的不合眼,絮絮叨叨的诉说,已经将母亲的精力消耗殆尽,实在疲累至极,稍稍睡一会,不大的工夫却又在梦魇中惊醒。即使父亲入梦而来,可是以母亲眼下的精神状态,她又能记得住梦中的人和事吗?我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轻抚她的肩背,好让她平静下来,我们有件重要的事情得商量,就是要在尽七之日给父亲诵佛经超度亡魂。
父亲一生不信鬼神,更不信往生之说,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只是母亲受不了失去父亲的打击,听人说诵经超度,可使亡魂安宁,也能在法事中将亡魂召回,亲人或可一见。于是请了阴阳先生定于尽七日做度亡道场。
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不置可否,但我没有别的好办法安慰痛不欲生的母亲,我只有顺着老人的意思来。母亲说她已经给老家的叔叔和姑姑们打了电话,希望老家能有人来参加这场法事。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兄妹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准备做道场的一应物什,忙忙乱乱中飞快地又过了一天,已经是尽七的前夜。我们在晚饭后着孝服去给父亲上坟,将在坟头点燃的香火带回来,算是将父亲带回了家。
深夜,我站在父亲的遗像前,续上快要燃尽的香和蜡烛。火光特有的温暖和红润映照着父亲,脸上的慈爱更柔和了些。多少年了,是父亲引领着我们,做我们的排头兵,无论路途坎坷抑或境遇艰难,大爱和无私是父亲身上不灭的两盏灯。虽然父亲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可那两盏灯的光亮依然如前。
我在跳跃的烛光中与父亲对视,默默祈求父亲,能在梦中一见。父亲慈爱的目光和生前一样,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我踯躅良久,终在母亲的呼唤中与父亲作别,回炕头睡觉了。父亲果真入梦,只是梦中的我并不知此境为梦。是一组还乡的镜头:依然是我随着父亲,先去的六爷爷家,很高的楼层,父亲不知为何,腿脚不大方便了,是我搀扶着上的楼。会面没有多少对话,临别的时候六爷爷送给父亲一个横幅,上书“耕读传家”四字,依稀记得是老家大门门楣上的题字。下得楼来又是坐车又是涉水,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然而父亲却不认路了,现在是我领着父亲一家一家找我三叔家的小院,泥泞的路面,蹒跚的脚步,敲开一家门,不对;再走,再敲开一家门,依然不对。我头一次感到和父亲在一起的仓皇和无助,我失去了自信,不断地问人问路,可是那个父亲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大门怎么也找不到。我焦急起来,大声地询问,几乎要哭出来......
母亲将我从梦中摇醒,天已微曦。窗外的晨光让我清醒,也让我更加疼痛,使得我没有力气睁开眼。我也不想睁眼,我怕我的眼睛藏不住心底的悲伤。
我告诉母亲自己做的梦。母亲哽咽着叹息:那是我给老家打电话,你爸爸有感应,乘夜回去了!我默默下地,来到父亲的遗像前,重燃一炷香。跪下来。叩头。感谢父亲昨夜还乡能够带着我。
2010年5月
遇见昆哥是在那一年的冬天。
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去乡村小学校找妈妈,经过小小瓦窑场的时候跌了一跤,正要大哭,有人将我拉了起来。这便是昆哥,瓦窑场主的儿子。
时值做瓦的淡季,他是在看守窑场。
我已被一个人“囚禁”在家害了怕,巴不得有个人陪着我。遇见昆哥,如遇知音,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那一年我五岁,昆哥十五。
从此我俨然一个瓦窑场的小主人,天天去那儿,玩了整整一个冬天。
昆哥是个好哥哥,他管我叫小青妹妹。
在松节油燃起的火堆边,小青妹妹吃过他从冻土中抠拔出的胡萝卜,带着泥腥的甘甜;玩过他砸破冰块捉来的小河里的鱼,蹦蹦跳跳带了许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