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瓦白墙,一只风铃悬在屋檐下,随风打着旋发出清脆的“咚咚”声,简易的院落古拙淳朴,却兀自绽开着鲜艳的星子。一丛紫色的薇草后面,一个娇俏的小人正提着食盒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使复慢慢地睁开眼睛,夜色如墨,浓的让人喘不过去气来。过去的许多他都不记得了,想必也无甚要紧的。自己在逃亡路上被下了毒,毒液入脑只得用针封住,命是保住了,但忘却了前尘。师父说,忘便忘了吧,要复仇的人留不得柔情。而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小人,似乎是他与过去的唯一羁绊。
使复点亮烛灯,身边散乱的书册堆叠无序,他随便拣出一本,信手读了起来。不远处的床榻始终清冷,彷佛主人不曾在上面安眠过。
东白薇和紫菀公主来上午课的时候,使复正在沏茶,烈日炎炎下的袅袅余香格外诱人。东白薇不耐燥热,便向使复讨了杯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上课,然后兀自倚在树下,享受着片刻的清凉。
东白薇阖上眼睛,将茶盏托在胸前,淡淡的兰花清香钻入她的口鼻。东白薇心中一苦,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在下手植的舒城兰花,不知可还入得姑娘的口?”不知过了多久,使复的声音在几步外响起。
东白薇心里突地一跳,微微拧起眉毛,把茶盏推到一边。并不理会使复的询问,起身向公主走去。
与使复擦身而过的瞬间,东白薇蓦地出手,一手抓向使复肩膀,另一手则袭向脑后,心中默问:“你是樗里吗?”。
东白薇生来天赋异禀,可探知人心,若心存疑惑,只需将手贴上他人的后脑,并想办法引着此人回忆自己想知之事,即可看到相关的画面。只是这种能力固然厉害,可又实在违逆天道。只是点到为止还好,如果想要知道的详细些,则需要祭出鲜血,燃灼生命,付出惨重代价。再加上,加入组织的这些年来,东白薇深知人心之荒唐诡谲,所以只到不得已时才会动用天赋。
使复身形微晃,头一侧,便闪了开来。电光石火间,二人已交手数招。
什么都没出现。东白薇眼前一片清明,关于樗里的信息,使复连一丁点都没有,每次试探他都是这样。太像了。只是,像又如何呢,不遑论仇深似海,更是已阴阳两隔。
挑衅般地挑挑眉,东白薇率先收了手,指了指那杯茶。转身便走。
使复望着东白薇的背影,眼神莫测。可一想到,袭击自己的人居然这么嚣张,使复又不由得有些好笑:“我这茶再不济,姑娘也不必大打出手吧。”
东白薇脚步不停,耸了耸肩。
橘灯摇曳,对面,竹园那人似坐似卧,不知在做些什么。东白薇站在窗边,望着那一抹剪影,逐渐陷进那些梦魇般地往事中。
“樗里哥哥,你又来给师父送茶啦?”隔着窗棂,东白薇一眼就看到了来人,忙跑出去拦在门口,伸出手来:“给我的呢?”
“白薇,不许胡闹!”落尘真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东白薇撇撇嘴,依然将手伸到来人眼前。
“小白,我带了你最喜欢的酱梅子,快尝尝!”来人宠溺地揉了揉东白薇的头发,跨进门来。
“定又是白薇那丫头最爱的舒城兰花!”落尘真人嘴上不忿地嘟囔道,手却忙不迭地接过茶。
东白薇抱着那坛梅子,悠然在院子里漫步,酱梅子的甜爽之气扑面而来,带着让人沉醉的味道,满满充盈着她的心。
东白薇伸手取出一粒梅子抛进嘴里,满足的砸了砸嘴,一边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酱汁,一边朝天喊道:“小师弟!”。心里默数了三下,一道红色的身影果然从树后面窜出来,用气急败坏的声音低吼道:“不许叫我师弟!你这个比我还小的女人…”
“咦?莪术师弟,你怎么把师父的白藤木给弄断啦!”东白薇不怀好意地冲着师父的方向提高了音量。
“莪术!你最好给我跑远一点,不然为师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落尘真人的怒吼自屋内传出,东白薇扬了扬眉。
“你…你到底想怎样!”莪术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屋子,压低了声音。
“还是玩‘赌心’啊,赢的人有梅子吃!”东白薇嘿嘿一笑,将坛子推到莪术面前。
“赌心”是东白薇刚刚发现自己天赋时发明的游戏,提问的人要问对方一个关于自己的问题,然后让对方来猜,猜对的人就算赢。东白薇靠这个游戏知道了莪术来师门之前的半数经历。
“你每次都猜对,我不玩。”莪术声音闷闷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坛梅子。
“师父!师弟又弄坏了你的…”东白薇作势又要再喊,莪术连忙捂住她的嘴,“好好好,我玩我玩!”边说着,莪术边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东白薇拍拍莪术的肩膀,宽慰道:“今天包你有梅子吃!你先问吧。”
莪术沉吟片刻,说道:“你猜,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东白薇一愣,以前一向不肯说的事情,他竟自己提了出来。
东白薇装出拼命思索的样子,慢慢地蹭到莪术身边,猛地一拍他的后脑勺:“这个好难啊!”,话音刚落,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幅惨烈的景象:大漠沙如雪,弯月照乾坤。滚滚浓烟映得残垣断壁更加狰狞,到处都是伤兵折戟,哀嚎声不绝于耳。一个少年人骑着马狂奔,残衣败缕颇显狼狈,而在他身后,一群挥舞着弯刀的黑衣人正追得急迫,其中一名黑衣人抡圆了臂膀将手中的弯刀向少年投掷而来。“咣”弯刀被一股力道震飞,一个浑身是血的精壮汉子,策马从旁边跃出,拦在了这群黑衣人身前,向着愈行愈远的少年吼道:“少主!你再跑远些,三叔要大开杀戒了!”少年人回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足以看清他眼中彻骨的恨意。
东白薇慢慢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心里隐隐的有些疼痛,眼前这个有些执拗孤僻的少年,竟有过这般惨烈的往事吗。拜入太清洞,想必是无处可去了吧,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有什么好猜的,你肯定是自小顽劣,被父母送上山的吧。”东白薇随口胡诌道。
莪术得意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输了哦,我父母都死了,我可是自己拜的师。”说完,便抱过坛子取梅子吃。
“我还没问呢!”东白薇起身便要抢:“你说说看,我是为什么在这里的?”
“不过十二岁的丫头居然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师姐。你是师父的私生子吧?”莪术戏谑地笑着,将坛子推到东白薇面前。
东白薇从记事起,就在这太清洞,她问过几次她的身世,师父却始终闭口不提,有一次问得急了,师父也只是说,是樗里从贼人那里救了她,送上山来的。其实东白薇并不在乎她到底是谁,她只是想看师父被问及时那含含糊糊、抓耳挠腮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她那洞晓人心的天赋,师父一直将她小心地保护在身边,轻易不肯示人,若不是莪术的处境危险,必须随时伴在师父身侧,恐怕她连个同龄人都不会见到。
东白薇甩了甩头,不想陷进这种危险的漩涡,遂转了话题,说道:“我换一个吧,你猜,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听到这话,莪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瞪圆了双眼,惊恐道:“不会…不会是我吧?”
“呸!”东白薇啐了一口:“你比樗里哥哥可差远啦!”眼见一片绯红飞上她的脸颊,莪术松了口气,赶紧抓了一大把梅子塞进嘴里,堵住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东白薇也不计较,只是抿着嘴笑:连莪术这根木头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大哥哥呢,他待我那么好,只怕对我也……我得问清楚!
在那个秋日,女儿家的心事如同游云行水,毫不知晓来年冬至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血雨腥风。日出清流,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已勾勒出别离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