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浮不定的萤火虫,在有着皎洁月光的夜空中留下了一个个忽上忽下的亮点后朝远处飞去;浮躁了一天的空气,也在清爽的微风吹拂下慢慢有了一丝凉意。
千头万绪的景传志和心情沮丧的高智平盘腿坐在树下默默抽着烟。将要离别的原因,平时在一起滔滔不绝的两个人,此刻却鲜有话语。
“嫂子还是不吃饭吗?”景传志先说话了。
高智平吐出一口烟雾,答:“晚饭又没吃。我出来时彩蝶在做面条给她;不知道吃了没有?慢慢来吧,会好的。”
“难为你们了。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嫂子。”
“我会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带着几个孩子出外,什么事都得仰仗你,你也多保重。”
“都是自家孩子,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景腾还没消息吗?”
景传志叹了口气:“自从他去了关内,从没来过信;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别想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景腾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一定会福大命大的。”
“但愿如此吧。经过燕京时,我想顺道找找看。”
“燕京那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先到东北军的驻地打听一下。腾儿离开家时是副营长,顶着这个头衔应该好找的。”
“有道理!”高智平点了点头。
景传志的目光转向自家房子,说:“智平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义不容辞。”高智平望着景传志。
“我走后,请你帮忙照看这几间屋子;有漏雨的地方,请你刈些茅草修葺一下。这是我和永芳置办下的家业,虽说她不在了,但我能感觉到这屋子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以后我老了,还是要回来的,到哪儿,这都是我的家!”
高智平拍着他的手臂:“别说了,兄弟,你的心思我懂;放心吧,以后你回来,只要我高智平在,你就一定有个可以回的家。”
“谢了!”
二
几顿水米未进的王月仙侧身弯曲在床上,脸上挂着的泪水和呆呆的面容,表达出她内心的极度痛苦;放在床头柜上的面条已经没了热气,坐在床沿的彩蝶和坐在一旁的景飞,把会说的安慰人的话都说了一遍,也没能让她动弹一下。
“姨,我再去把面热一下,你多少得吃点啊。”彩蝶摸着王月仙的胳膊,小声地说。
“彩蝶呀,你咋来了呢?”王月仙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彩蝶,又看了看景飞说,“颜儿呢?进儿呢?”
彩蝶和景飞互相看了看,心想:不早来了吗?看来姨是心里难过,乱了心智。
“小妹和高进去后山还没回来。”景飞站起身答。
王月仙一听两个孩子还没回家,再看一眼窗外的暮色,慌忙地下床,急切地说:“这都几点了,咋还不回来呢?你们快领我去找。”
景飞赶紧上前扶着她说:“姨,您别去了。还是我去找吧。”
“是啊,让景飞哥去吧。”彩蝶拉住王月仙说。
得知儿子噩耗后劳心伤神的王月仙刚站起来,就感觉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她知道此刻自己去不仅找不回两个孩子,还会成为大家的负担。她拉过景飞的手,说:“孩子,那你替姨走一趟,赶紧让他们回来。”
“我知道了。”景飞说。
“景飞哥,早去早回。”彩蝶说。
走到门口的景飞闻言,转身对彩蝶点了点头,拿起猎枪,唤上旺财,走到父亲的身边,说:“爹,我走了。”
景传志怔怔地看着他:“你去哪儿?”
意识到没把话说清楚,景飞接着说道:“小妹和高进还没回来,我去找他们。”
“他们还没回来吗?你不说,我都忘了。”高智平说,“那你去吧,注意安全。”景飞点头答应。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听着蟋蟀从草丛中发出的清脆叫声,景飞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景颜和高进刚走出松树林,就看见了景飞和旺财。景颜诧异地问:“二哥,你咋来了?”“姨担心了,让我来找你们。”景飞答。“我们正要回去呢。”景颜说,“走吧。”
旺财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一条弯曲的大尾巴忽左忽右地摆动。
“早上那几个东瀛兵把殷虎哥抓走时,还砸东西了。”景颜心有余悸地说。高进冷冷地说:“我猜到了。爹也被他们打了吧?”“是的。那些人咿咿呀呀地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闯进屋里,看见受伤的殷虎哥,用枪托使劲打了两下,架走了。”景颜说,“姨一听是东瀛兵,冲出来和他们拼命,一边骂,一边挠他们;有个东瀛兵要打姨,叔赶忙跑过来护着,结果被那个人打了脸。那些人好凶的,他们……看见我还想动手动脚的,叔和姨赶紧护着我。后来一个拿长刀的人吼了几句,他们才罢手。”景飞说:“这儿已经不安全了,我看还是让叔和姨跟我们一块儿去淞沪吧。”高进摇了摇头,说:“爹和娘不会去的。”“为什么?留下来等我们的爷爷奶奶吗?”景颜问。“嗯。”高进答,“爹说,以前咱们的爷爷奶奶是靠放排为生的;有一天,他们在江上漂着呢,不知怎么突然从上游来了一大波水,把人和木头都冲散了。十几个人里,只有三位乡亲回了家。那年爹才二十出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爹还是坚持爷爷奶奶会回来;他要在家等着,等咱们的爷爷奶奶回家。”
从高进的话语中,景颜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舍不得丢下爹和娘;但现在的形势,如果让嫉恶如仇的他留下,一定是危险的。
“叔和姨的身体还好,暂时不需要我们照顾;我们先去淞沪,等他们老了,我们再回来给他们养老。”景颜说。“哎呦,我好感动!”景飞捂着胸口说。“二哥,你又笑我。”景颜娇嗔道,“不理你了。”高进对景飞说:“你以后还不是一样要回来照顾彩蝶姐的家人吗?”“是啊,要回来的;这是责任。老人家也不容易,我不能让爹和彩蝶的爹娘孤独终老。但……等我们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景飞说。“我要当兵。”高进说,“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就要使国家外不受辱、内无忧患。乱世对于普通人,也许受的难会多一些,但机会也多。参军入伍也许会战死,也可能会出人头地,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东瀛人,为大哥报仇。”
看着说话时面无表情却义正辞严的高进,景颜有点怀疑此刻是不是在梦中?走在身边的这个人,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高进哥吗?国仇家恨会改变一个人,但也不会改变得这么快吧?
三
景传志和高智平还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他们之间又有了说不完的话题。彩蝶和王月仙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直到牵挂的人进入了视线,她们才放下悬于心尖的担忧。
栖息于树枝的草鸡,经过一宿的休养生息,黎明时分醒来,气宇轩昂;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枝头落下,落在田间,落在屋顶,落在趴在地上的旺财身边。一些雄性走动了一会儿,不安分地竖起脖子吼叫,渐渐地,变成了如竞赛般的响彻云霄。肚子紧贴地面的旺财,轻摇着尾巴,偶尔东张西望一下,丝毫不因突如其来的高分贝显得烦躁不安。
和景颜面对面躺在床上的彩蝶醒来后,惺惺相惜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乌黑浓密的秀发半遮住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精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还有吐气如兰的呼吸,像极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景颜“嗯嗯”地轻呢了两声,睁开了一闪一闪水灵灵的大眼睛;见彩蝶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她揉了揉眼睛,羞涩地轻笑道:“彩蝶姐,想什么呢?”彩蝶从思绪万缕中回过神,感叹道:“我在想,谁娶到你这样的美人,该是他多大的运气!”景颜笑着说:“彩蝶姐,要说好看,你比我好看;照你这么说,我二哥的运气一定很好了?”彩蝶笑着摇了摇头,说:“起床做饭吧。叔说今天要早点赶路。”景颜答应着,穿好了衣服。
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的高进,听见厨房的声响,穿衣走了出来。收拾好行李的景传志见到他,说:“吃饭吧,吃完赶路。时间还早,让你爹娘再睡一会儿,我让颜儿留饭给他们。”“嗯。”高进点了点头。
饭桌上,比起景传志和高进因要离开家乡,离开亲人所流露出的淡淡忧伤,景颜和李彩蝶表露出的是兴奋和喜悦。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年纪,此刻的她们已经在憧憬另一种生活环境下的多姿多彩了。
高进草草地吃完,起身来到了父母的房间。床上的王月仙还在侧身躺着,像雕塑般;床的另一头,貌似也一夜没睡的高智平一声不吭地抽着烟。一团接一团的烟雾,升腾着,缠绕着那张憔悴、呆滞的面容。
扑通一声,高进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着说:“爹,娘,孩儿要走了,二老多保重身体;孩儿出去闯闯,很快就回来。孩儿不在,有不顺心的切记要忍住,一定要平平安安等孩儿回家。”
低头走进来的景颜扶着高进的肩膀跪下,说:“叔,姨,既然我和高进哥订了亲,就是高家的儿媳妇了;这辈子,我生是高进哥的人,死是高进哥的鬼,二老就是我的父母。爹,娘,孩子们不孝,暂时不能在你们身边尽孝了;我们不在的日子,请养好身子,等我们回来。”
高智平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一字一句地说:“去吧,孩子;记住爹的一句话,以后不论身处何地,都要不离不弃地爱着对方。”
“我们记住了。”高进拉起景颜说,“爹,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
高智平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离别总是伤感的,既然决定了离开,早一点分离,大家的心理或许都能好过一些——可以藏在心里的痛,没必要显露出来。
王月仙早已醒了,但却连看一眼将要离去的骨肉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今天的离别,此生能不能再见面?泪眼婆娑的她,心里苦啊!
背着行囊的景传志站在屋外喊道:“哥哥嫂子,小弟带几个孩子去了;你们多保重,记住我们的约定。”
“兄弟多保重。”高智平走到门口说,“记住回家的路!”
景传志点了点头,朝着遥远,大步走去。
红日的炫目光束从树的枝丫中一穿而过,毫不吝啬地将光和热挥洒向了大地,照在远行的人的身上;路边一些零星的角落,喜阴的铁线蕨依然在放肆的生长。阳光虽好,始终有它照射不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