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延寿的共产主义哲学终究没能打动景传志——他那一套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景传志始终毫无兴趣。但作为旁听者的景颜却在好奇心地驱使下,鬼使神差的有了去窑安见识一番的打算;这让潘延寿很是意外,景传志更是始料未及!对于此时迫切需要补充人员的赤军来说,有人加入,求之不得——长征,已让他们的人员伤亡十分严重,急需补给;像景颜这样懂得些医术的“技术型人才”,更是寤寐求之!
景颜可不是真心实意的革命者,她去窑安,纯粹是想去了解一下潘延寿极力推崇的共产主义。潘延寿说,共产主义是一种政治观点,以马、恩思想为主导思想的体系。共产主义主张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并建立一个没有阶级制度、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实现人类自我解放的社会;也是社会化集体大生产的社会,面对恶势力要团结一致。共产主义者认为未来所有的阶级社会最终将过渡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将进入高级阶段……
大道理,景颜不懂;在淞沪也没人剥削、压迫她。因为有淞沪大佬张啸天罩着,一般人还真不敢惹她一家。生活上的她,也是衣食无忧,还掌管家里的经济收入,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她去窑安就是想趁年轻出去走走,见见世面。父亲的身体状况还好,自己走了,彩蝶姐也能帮忙照顾……
她想错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一向懂事的景颜一意孤行地去了窑安,不顾父亲和彩蝶苦口婆心地劝说。
人有时候就是奇怪,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稀里糊涂往错的路上走,还全力以赴,坚信自己做得对,对善意的提醒置若罔闻,甚至怪罪旁人的不合时宜……
女儿的离开击垮了景传志,因吸食烟草和鸦片积聚于腹中多年的残留物露出了丑恶的嘴脸,张牙舞爪地让他剧烈地咳嗽;欲罢不能的咳嗽,使他的脸憋得通红,紧随其后的气急、胸闷、胸痛、咳血,让他明白,自己的大限之日已不遥远。好在彩蝶不离不弃地照顾,自己又熬些对症的药,多少舒缓了一些症状;若兰将两个孩子隔三差五地带来,让他享受天伦之乐,也使他感到快乐、暂时忘记了病痛。
病痛短暂舒缓的间隙,看着天真烂漫的孙子和孙女,景传志感觉很满足。他想,人终究难逃一死,没什么放不下的。
时间过得真快,从得知若兰怀孕到生下龙凤胎,一晃五年过去了!景传志想到这儿,不自觉从苍白的脸色中挤出一丝笑容来。
景飞去了金陵以后,若兰时常神不守舍、唉声叹气;景传志看在眼里,也是无奈。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快乐一些,景颜丢下家中的事情,全身心地陪若兰闲逛,只要是她想吃想玩想做的,她都尽力满足她。
努力没有白费,若兰慢慢不那么悲伤了;可过了些日子,她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想到任何食物立刻要吃,景颜买来,迫不及待地大吃几口,又厌恶地丢掉……
若兰的改弦易辙,引起了景传志的注意——他可是有名的郎中。他让若兰坐下,手放在桌子上,和心脏平齐,自己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替她切脉;郎中因疑惑而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慢慢站起身,嗯嗯呀呀地哼着小曲,走到院子里胡乱整理起药材——心情大好的他,却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景颜和彩蝶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老爷子的性格。日复一日的接触,景颜早已对切脉了然于胸;她坐到了父亲刚才的位置,先以中指按在若兰桡骨茎突内侧动脉处,再用食指按在关前定寸,之后用无名指按在关后定尺,同时让若兰调整呼吸……
“耶!”过了片刻,景颜忽然大叫了一声。“神经兮兮的!干嘛?”若兰漫不经心地问。景颜笑了笑:“恭喜景夫人,您老人家有了身孕!”“啊!”若兰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一旁的彩蝶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去了后屋。留下了一个苦涩的背影。此刻的她会不会想,为景飞生孩子的,应该是自己呢?
“怀孕?那怎么办啊?我怎么跟姆妈交待?”若兰大叫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景传志想,若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申公鹤在淞沪商界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一女儿未婚先孕让他觉得没了面子,一气之下带若兰去打胎,那可就……这是景家的骨血啊!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让景颜留宿若兰,自己则立即动身去找张啸天夫妇帮忙去申府说情,念在两个孩子是真心相爱的份上,留下他们的骨肉。
事不宜迟,景传志将家中安排妥当,坐上黄包车赶往了张府;途中经过糕点店,他还不忘让师傅停下,买了几样精细的甜点带着。
华夏人就是这样,求人办事,人到礼到。
来到张府,管家将景传志领进了客厅;张啸天和艾青热情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当听完景传志的“难言之隐”后,张啸天哈哈大笑,艾青也是笑不拢口;他们不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而是发自内心的为申、景两家人高兴。
“老爷子放心,这是好事,既然您开了口,我绝不会让申公鹤棒打鸳鸯。”张啸天胸有成竹地说完,递了支雪茄给景传志,用火柴帮他点燃,自己也点上一支。景传志戒了烟,此刻心烦意乱又忍不住抽了起来。“叔叔是一家之长,还是亲自去一趟申家‘负荆请罪’的好;申公鹤和卓莲枝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我们把话说得委婉,他们不会为难若兰和景飞的。”艾青说。景传志频频点头,极力赞成她的主张。张啸天想了一会儿,也同意了她的想法——和申公鹤私交再厚,这件事真是可大可小,万一弄巧成拙,追悔莫及吧。
二
蒙蒙细雨中,一条曲径通幽的砂石小路静静地埋伏在古树的枝叶下;车轮碾过,发出一连串的吱吱嘎嘎声,像是在欢迎张啸天一行的光临,也像是抗议他们的不请自来,被动了安逸的好梦。没有风的催促,叶子上渐渐丰满的雨点怎舍得离去?它们甜蜜地相拥,分享恬静的幸福时光。栖息于枝头的大鵟,羽毛尽湿,却难掩勇猛不羁之风,像祯祥的鸑鷟,总能给人一种逢凶化吉的安心。
这是申公鹤居住的小岛与外界连接的唯一坦途,除了申氏一门,很少有人在此走动。
张啸天和艾青是申府的常客,和前来迎接他们的管家自然熟悉;他们一边寒暄,一边在热情的话语中朝屋内走。景传志和申公鹤是“亲家”,却是第一次登门;景飞和若兰订婚前,他曾三番五次的欲来拜访,但又五次三番的犹豫,最后不了了之——彩蝶的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为了显示诚意,景传志在申公鹤夫妇面前言行举止可谓敕始毖终!艾青充当的是说客的角色,也是谨小慎微。她想,只要把事情办好,受点“委屈”无伤大雅。张啸天很是不同了——卷起袖子,进入景家的豪华厨房“指挥”厨师们做起了美食。别说访友了,就是在自己家里他也没进过厨房;他有他的小算盘——厨房的美食香味,总比客厅压抑的“谈判”气息要舒适。抛开“正事”不管,还因为他知道事件的最终结果——申公鹤不会强迫若兰去打胎,那不是他的个性;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杀鸡都下不去手,能对亲骨肉下手?当然,若兰也不是案板上的肉,可以任爹宰割的。
张啸天所料不差。景传志的担心完全多余。
申公鹤夫妇自从知道女儿和景飞有了夫妻之实,就预感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是过来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事已至此,不能强求,只好“逆来顺受”了。反过来,站在若兰的角度,年纪轻轻就和相爱的人天各一方,所承受的煎熬已经够多,作父母的还忍心再给压力?
一阵剧烈地咳嗽,将景传志从如烟般的往事中撕扯出来。
“爷爷,您的脸好白!”亦双趴在床沿,认真地看着景传志说。
床边的亦轩比较害羞,没有姐姐的落落大方。
景传志勉强对亦双笑了笑,扫了一眼床边——彩蝶和若兰在,张啸天夫妇和申公鹤夫妇也来了。
景传志长叹口气——自己已来日无多了!
张啸天向前一步,弯腰小声说:“上午我给景腾打过电话了,他说马上赶回来;我算了下时间,傍晚时分就能到。”
“景飞和高进来吗?”景传志问。
张啸天答:“高进来。景飞在山城,来不了。”
“这个逆子,怎么又跑山城去了?”景传志詈骂着,“若兰呀,我们景家对不起你啊!”
“爹,您别这么说……”若兰抽泣着。身为人母的她,多了几分内敛和少妇的风韵。
“亲家,好好休息吧。”卓莲枝安慰道,“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正在联系船,过几天,你跟我们一起去宝岛吧?”
景传志哆嗦着,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亦双的小脸蛋又摸了摸亦轩的小脸蛋,无奈地说:“我哪儿都不去了。如果还有力气,就是爬,我也要爬回东北老家去!可惜……你们都走吧,去寻一处清净之处,平静地生活吧。”
“您要不想去宝岛,就跟我们去香江。”艾青轻声细语地说。
“你们不是到一个地方?”景传志说完,注意到了一言不发的彩蝶;他急切地接着说:“若兰,爹求你一件事?”
若兰说:“爹,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景传志看了看申公鹤夫妇,又看着若兰说:“你们去宝岛,把彩蝶也带去吧。”
申公鹤夫妇不说话;他们在等待若兰的意见。
若兰默不作声。
景传志挣扎着爬起,彩蝶和张啸天连忙去扶。
“爹给你跪下了!”景传志双膝一软,往地上瘫倒,“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真是想给若兰下跪——自己死了,丢下彩蝶一个人,他哪放得下心;只是他的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的重量。
亦双和亦轩吓得大哭。其他人也大惊失色。“爹,我答应你。”泣不成声的若兰急忙答应。